2020年4月21日 星期二

[當兵回憶]北埔篇之八:活著的感覺

1997年11-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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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上睡了好久好久。當我再度睜開雙眼時,發現自己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手臂上打著點滴,頭部與身體的外傷均已包紮,但難忍的疼痛使我無法輕易翻身或移動。此刻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眼巴巴望著懸吊於床邊架上的點滴袋溶液,點點滴滴地注入自己的靜脈血管。

過了一會兒,一個似曾相識的人影出現在床邊,原來是本部連士官李義民。乍見熟人,我激動地想立刻起身,李義民趕緊按住我,並用一種似笑非笑,又帶點同情的眼神看著我,説道:

「張排,你別動,好好養傷!」

「我人在哪裏?現在是什麼時候?」我急切地想知道自己的處境與現況。

「你在北埔八〇五醫院,現在是凌晨三點多。我剛才問了值班護士,你大概是昨晚十點左右被送來醫院的。另外,我也問到了處理這個案子的警察局,剛好那裡我有熟人,就打電話去問了一下⋯」

接著,李義民就把他問得的關於我昨晚所發生事故的一切,詳細地告訴了我。

原來,昨晚當我騎著自行車,行經九號省道上的新生橋時,被一疑似酒駕之機車騎士由後方撞上。不幸中的大幸是:該機車是先翻了車,再滑行數公尺後,方將我鏟倒;若是直接追撞,以當時的車速與衝擊力推算,我恐怕早已凶多吉少。儘管如此,我還是因頭部著地而致當場昏厥;另外,身體尚有背部、左手肘多處外傷,以及右腳踝扭傷。肇事機車騎士亦受重傷,我們兩人都被隨後趕到的救護車送來北埔八〇五醫院急救。經過一整夜的半昏迷狀態,我至今方得真正清醒。

聽完李義民的轉述,我這才了解事件的始末。簡單地説,昨天晚上的這起車禍,迫使我無預警地在「鬼門關」外晃了一圈,而新生橋則差點兒成了我人生終點的「奈何橋」。想到這裡,我一時深陷劫後餘生的感慨之中而説不出話來。

靜默了好一會兒,讓情緒稍微沈澱之後,我又問李義民:

「你怎麽可以這個時候過來?」

「我請假過來的⋯」

「請假?」

「嗯,當然是在你出事以前就請好的假⋯就前幾天發生營站被偷錢的事⋯那個以後請的⋯」

「那件事跟你請假有什麼關係?」

「張排!事情發生以後,郭肥、河馬就抓住我問東問西啊⋯」李義民苦笑著回答我。

「哦⋯」我了解了。由於李義民背負著曾經侵吞公款的「黑底」,偷竊案發生後,他自然成了郭肥、河馬心中的頭號嫌疑犯,一番冗長、嚴厲的盤問自不待言。李義民之所以請假,肯定是為了暫避進一步的疲勞審訊。

「我相信你!你不會做這樣的事!」我語氣堅定地對李義民說道。

「張排,謝謝你!」李義民一面動手幫我調整點滴的流速,一面口頭回應我,臉上表情滿是感動。

然而,我一說完相信李義民的話之後,當下心裡就有些後悔了。我嘴上挺李義民,只是回報他的探視之情而已;事實上,我對李義民的平日為人根本一無所悉,又有什麼資格為他的品行背書呢?

李義民走後,我又睡了幾個小時。醒來時,想要起身活動,卻突然感到頭暈目眩,且伴隨噁心嘔吐,經過的護士發現後,緊急通知醫師前來查看,初步研判是腦震盪之症狀,也因為這樣,院方堅持我必須多住院觀察幾天。

下午,爸爸來到醫院。他昨晚接獲部隊電話,得知我出了車禍,便一夜沒睡。今天一大早,他趕忙從桃園家中出發,前往台北松山機場搭機,抵達花蓮機場後,在服務台人員的幫忙下,聯絡到指揮部,當時部隊的最高長官-副指揮官隨即派車前往機場接他至醫院。

「你媽聽到你出車禍後,就只是哭,什麼忙也幫不了,我也方寸大亂,實在不知道⋯」爸爸說著説著,竟然哽咽地掉下淚來。

「爸!你不要難過,我沒事!」見到爸爸哭,我實在不太習慣。從小到大,爸爸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一直是剛毅堅強的,至少在他從軍中退伍前一向如此。最近一次看到他掉淚,是兩年前弟弟去馬祖當兵,在基隆登船的時候。前去送行的爸爸,在碼頭上交代完弟弟要注意安全、保重自己後,突然沈默片刻,接著就哭了起來,弟弟也跟著哭了。當時目睹父子對泣這一幕的我,一方面感到不知所措,另一方面則驚覺爸爸真的老了:歲月不只在他的頭上增了白髮、臉上添了皺紋,還使他的心變得更加柔軟而敏感。今天的我,再次見到爸爸無助哭泣的模樣,除了心疼更顯蒼老的他,也真實感受到:他的兩個兒子始終是他心裡永遠的牽掛。

不一會兒,巡視病房的醫師來了,爸爸趕緊拭了淚,起身詢問醫師我的狀況。聽到醫師對我的傷勢持謹慎樂觀的看法後,爸爸這才放下心,並露出些許笑容。巡房的醫護人員離去後,爸爸又坐回病牀邊,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事,他問我:

「你最近跟怡有聯絡嗎?」

「呃⋯沒有。」我有些尷尬地答道。

「為什麼呢?」爸爸有點失望地問我。

「以後再說吧!」我只想趕緊結束這個話題。

爸爸口中的「怡」,是我目前最常聯絡的女性朋友,而且還是經由爸爸介紹認識的。話說大約在我博士班畢業後沒多久,也是入伍的前幾天,爸爸到老家附近街上某文具店幫我影印包括畢業證書在內的一些資料。小店老闆在幫忙影印那些資料時,很驚訝地發現眼前這個眷村伯伯竟有一個博士兒子。幾句話攀談下來,老闆就説他有個親戚的女兒,目前在北一女中教書,是個碩士呢,要不,大家認識一下?爸爸一聽自然歡喜,最後甚至連我的幾張博士畢業典禮照片也「出賣」了。後來,就在雙方家長的鼓勵與撮合下,我與怡真的見面了。初次見面,怡給我的第一印象是不錯的:外形雖不豔麗,但氣質大方而健談,整體散發出一種知性美。見面後不久,我就入伍當兵了,我們的聯絡方式就只能改以通信、通電話為之。然而,儘管魚雁不絕,我們之間的關係可説非常的平淡,但彼此卻又沒有停止這段情誼的打算。久而久之,我甚至有種感覺:如果未來沒起什麼大的波瀾,照這樣下去,我們二人最终可能會「理所當然」地在一起;原因嘛,則不外是彼此學歷上的「門當戶對」,以及雙方家人的殷切期待。我曾對工程官透露這檔事,他對我如此「封建」、「理性」地處理自己的感情,甚至婚姻大事,覺得十分不可思議。

「你確定你真的是在談感情嗎?」工程官搖著頭對我說道。

當局者迷,我彼時也沒把工程官的質疑當回事。直到這次車禍發生,我就像被當頭棒喝一般,突然警覺到整件事情的荒謬性。聽說人在面臨生死關頭時,腦袋中會閃過「人生跑馬燈」,使自己憶起內心真正在乎的人事物;兩天前,當我因車禍而陷入半昏迷狀態時,腦海中確實浮現了幾個人影,但很奇怪的是:怡並不在我想到的人裏頭。潛意識是誠實的,怡終究不是自己衷心愛慕的伴侶;此刻爸爸問我的話,讓我正視自己真實的情感,也默默下定決心及早結束這段終將無疾而終的關係。

爸爸一直待到傍晚才凖備返回桃園。臨走前,他突然對我說:

「對了,我今天在花蓮機場剛下飛機時,東西南北都搞不清楚,多虧一位服務台的小姐親切地為我指路,還幫忙聯絡到你們指揮部,我來醫院就是你們副指揮官派車送我來的。那位服務台小姐説他跟你們指揮部的一些長官們很熟,你出院後可以去找她,她也許可以幫忙你在部隊裡過得順利點。」

我答應爸爸後,爸爸方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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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三天住院外加禁食的日子,感覺實在不大好受。肉體上的疼痛、不便已經夠折騰人,精神上的惶恐、無助更是另一種磨難。畢竟,這回的車禍是自己迄今為止最接近死亡的一次親身經驗;在此之前,我從未深思過有關生命的價值與意義一類的問題,這次遇刧,使我頭一次對死亡產生了恐懼感,同時也發現到:原來,我對這個塵世還是有所眷戀的;我不甘生命就此結束,我也好害怕死神的突然降臨,會殘忍且無情地奪走自己亮麗的青春與光明的未來。或許是過度壓抑情緒了,故當接近中午,巡房醫護人員幫我拔掉點滴,並宣告我可以進食,且明天就能出院時,我立刻迫不及待地起身離開病牀,步履蹣跚地走到大樓中庭,迎著久違的陽光,深吸了一口沒有藥水味的新鮮空氣,在一片溫馨和煦的氛圍中,由衷地歎道:

「嗯,活著的感覺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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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住院的最後一天。早晨起床後即開始收拾東西,準備辦理出院返回部隊。出院手續頗為繁瑣,著實費了番工夫,最後搞定時已近中午。我打了通電話回本部連,值星官是李義民,他告訴我隨後就派車接我回營區。

在候車的空檔,我戴上耳機,坐在病床上聽著隨身聽裡播放的音樂。這部隨身聽是堯大替我買的。兩天前,他來醫院看我,臨走前問我有什麼需要的東西。我嫌住院無聊,想聽音樂解悶,便拿錢請他幫我帶一台隨身聽。堯大真夠意思,上午才交代,當晚就給我拿來。回想起來,在我整個住院期間,部隊裡也就堯大、李義民來看過我,軍官們則無一人前來探視。相形之下,同樣因傷住院的鄰床陸軍小兵,他們的部隊長官(還是校級軍官呢)不管是不是做表面文章,至少還親自到院慰問。唉!我這個少尉軍官的待遇竟然不如一個小兵,著實可悲!

正感嘆間,連上派來接我的車到了。同車來的是下士阿偉與駕駛兵舜仔,他們殷勤地扶我上車,車行間一陣噓寒問暖後,感覺沒過多久就回到了營區。在指揮部大樓前下車時,只見堯大、李義民已候在那裡,李義民背著紅色值星帶,還煞有介事地立正向我行了軍禮,高聲喊道:

「歡迎排長回本部連!」

我明知李義民這舉動帶著俏皮的意思,但當下仍有些感動,不免也一本正經地回了禮,誠心地説道:

「謝謝你們!」

正寒暄時,一小兵快步上前通報:

「報告排長!連長請您去連長室一趟!」

得令後,我即刻去了連長室。一進室內,只見郭肥收斂起平日的「官威」,以罕見的溫暖語氣說道:

「哦,張排,你回來了啊?」

「是的,連長!」

「嗯,沒事就好⋯那個⋯」

郭肥突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頗令我好奇。停頓片刻後,臉上略帶愧色的他繼續說道:

「張排,其實在你那天出事之前,我就有不好的預感⋯你那天傍晚跟我報備外散,我答應得不太乾脆,對吧?但你別誤會,我當時不是故意刁難你,是真的覺得有不好的事要發生⋯因為啊!當天早上我起床後剛一進辦公室,就看到連旗竟然倒下了!」

聽完郭肥的解釋,我一時真不知該作何反應,有點哭笑不得的感覺。

見完郭肥,我到餐廳吃了午飯,之後便返回寢室。午睡剛結束,堯大、李義民又來找我,身後跟著兩個我不太熟識的小兵。他們問我郭肥稍早都說了什麼,我如實相告,李義民聽完當場就笑開了,直説:

「真會唬爛!要我說,那面連旗代表的應該是本部連的運勢,旗子倒了,我看郭肥的好日子就快到頭了!呵!」

相對於李義民的開懷,堯大則略顯嚴肅地對我說:

「郭肥講的也許是唬爛,但我之前提醒你要注意的事,後來是不是發生了?」

堯大的話真是一針見血。沒錯,我在住院期間也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回想了一遍;從防警司令部廁所的靈異事件開始,到後來的發水痘,鬼壓床,乃至這次的車禍,這一連串的遭遇似乎都不是偶然發生的,看來,堯大之前的預言(詳見「北埔篇之六」)真的應驗了。

堯大見我不語,接著又說:

「張排,這些話本來在幾天前去醫院看你的時候就想說的,但考慮你當時正在養傷,怕影響你的心情。現在既然出院回來了,該處理的事,還是得處理的⋯」

「啊?處理什麼?喔⋯如果是『那種事』,也能處理嗎?」

堯大似乎早料到我有此一問,一派從容淡定地回答道:

「別擔心!關於處理的方式,我都替你安排好了⋯」

他轉身指了指身後的兩個小兵,繼續説道:

「這兩位弟兄,一位是指揮官的傳令兼駕駛阿勝;另一位是剛來的新兵中將-對了,他的名字真的叫『中將』哦,等一下就由中將扶你上車,我們一起去佳山基地走一趟!」

「什麼?佳山基地?」我瞪大了眼,簡直不敢相信堯大剛説的話。

堯大提到的佳山基地離我們駐地不遠,約在花蓮港的北方,七星潭的南方,以中央山脈為屏障,並與靠海一側的花蓮空軍基地、海軍軍港互為倚靠。除了優越的地理位置外,這個基地的另一個特色是它的構工技術:採用歐洲先進的隧道工法,將某座山頭挖空,戰時內部可停放戰機,防傳統飛彈直接命中;平日亦能承受七級強震,是國軍在東部的地下空軍後備基地,也是極其重要的軍事防衛要塞。正由於此基地的敏感戰略地位,有關它的一切,軍方自是保密到家,外人難以一窺堂奧。我們九一四防警部隊平日頂多只負責該基地外圍的防空與衞哨勤務,至於基地核心部分,若非高層長官,則無人得以擅入。然而,撇開這些不談,我不明白的是:堯大就算要幫我「作法驅邪」,為何偏要到戒備森嚴的佳山基地去呢?

堯大胸有成竹地答道:

「對!就是佳山基地!我們之所以要去那裡,是因為在基地內有一座非常靈驗的土地公廟。我的朋友告訴我,像張排你這回碰上的刧難,非得要靠這種等級的神明才解得了!」

若是在從前,我定會將堯大剛才說的話斥為無稽之談,但經過這次險些喪命的車禍後,我再也不敢鐵齒了。

「堯大,你想的是很好,但你們到底要怎麼混進佳山基地啊?」一旁的李義民很有默契地幫我問了下一個問題。

「嘿嘿,這就是我找阿勝來的原因了。他是指揮官的駕駛,我們等一下就開指揮官的指揮車去!基地入口的衞兵是我們防警的人,認得指揮官的車,一定不會盤查,肯定直接放行,我們就這麼闖進去!」堯大説得輕鬆容易,我卻聽得目瞪口呆。

「可是⋯這樣做真的沒事嗎?」我仍然不安地質疑著。

「排仔,你不用擔心啦!」一旁的駕駛兵阿勝竟然也信心滿滿地安慰我,不但如此,他還進一步補充道:

「指揮官上午打電話回來,說是會比預定時間晚一個小時收假回花蓮;電話是我接的,別的傳令兵並不知道,所以,我只要按原訂時間出車去火車站接指揮官,就可以多出一個小時的空檔,剛好載排仔去佳山基地。」

阿勝一面解釋,一面望著堯大,堯大則表示肯定地微微頷首,似乎他們早已將這些細節計畫妥當。

「啊!說到這裡,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們最好馬上出發,才不會穿幫!」阿勝看著手錶,提醒眾人。

於是,我們一行人很快到了集用場,小兵中將扶著舉步艱難的我坐上指揮官的車,之後堯大、中將也上了車,我們揮別李義民後,阿勝油門一踩,一行四人遂乘車直奔佳山基地而去。

佳山基地與花蓮機場之間,有一條長約兩公里半的聯絡跑道,我們就是經由此路徑進入佳山基地。在跑道靠近佳山基地那頭有個崗哨,果如堯大所料,衞兵一見是指揮官的車,竟直接放行;車過哨所時,衛兵還大喊敬禮,我在車內模仿大官揮手致意,心裡卻是極度地忐忑不定。

過了崗哨後,車行順暢,乃直接駛往基地南邊的某山坡之下。我們下車後,見一身著深藍工作服的基地補給士官迎面走來,堯大親切地同他寒喧問候,原來,這個士官就是那位向堯大推薦基地土地公廟的友人。堯大的朋友領著我們緩步走上山坡,他邊走邊介紹這間座落於山坡頂上的土地廟的來歷。他說,這間土地廟在基地興建之前便已存在該地,後來當地村民與軍方溝通後,終於同意搬遷時,提出的條件之一就是這間土地公廟必須保留。最後,軍方從善如流,不但留下了廟,遇重大節日或部隊進駐基地時,都有官兵代表前往祭拜,可謂終年香火鼎盛,信眾絡繹不絕,久而久之,其盛名遂得遠播,而種種神蹟亦不脛而走。

終於,我們爬到了山坡頂上。然而,當下映入眼簾的,哪裏是一間宏偉的廟宇?充其量不過是一座較大的神龕而已。儘管外觀不如想像中的氣派,但小廟前的桌案上擺滿了鮮花素果,香爐中的香還兀自飄著濃濃的白煙,顯見朝拜者眾,果然名不虛傳。此外,更具說服力的一點是這間廟所處的地勢環境:站在廟旁放眼四望,整個花蓮市盡收眼底,更遠處的蔚藍海洋、萬里晴空也歷歷在目。我不懂風水,但眼前景觀實在憾動人心,使我不由得相信:果有仙人下凡謫居本地,此山頭也必是其居處首選。正思忖間,堯大已點燃了一把香,並吆喝眾人上廟前祭拜。我捻了幾柱清香,虔誠地祈禱,口中喃喃自語道:

「希望否極泰來,今後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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