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1日 星期三

[當兵回憶]北埔篇之七:鬼門關前

1997年11-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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堯大請我在他自今天中午起告假的三天裡代背值星,原因是他要去參加友人的婚禮。雖然心裡不喜歡接這值星官的工作,但好友的拜託,也不便推辭。午飯後,心不甘、情不願地背上了大紅值星帶,內心真有說不出的鬱悶。


今晚郭肥臨時交待要做專精手冊測驗,而久未使用的槍枝也需要做定期保養。兩件事都得做,但槍枝保養工具有限,因此,晚間七點在中山室集合部隊時,我乃將部隊分成兩組:當第一組在槍房及附近走廊進行槍枝保養時,另一組則在教室硏讀專精手冊;七點至八點的一個小時分成兩個時段,每個時段半小時,七點半時兩組對調任務,八點則全員開始進行專精手冊測驗。當我在宣達這些命令的同時,郭肥正坐在第一排某座位看電視。他一邊看,還一邊回身與座後的阿兵哥嬉戲,絲毫不尊重我這個值星官。非但如此,當我下令部隊開始動作後沒多久,他竟跳出來說話了:


「奇怪了!一半的人擦槍,沒有讀專精手册,那他們等一下怎麼考試啊?」


「報告連長,您可能沒聽到我剛才對弟兄們下達的命令:分成兩梯次,一梯擦槍,一梯讀手冊,七點半對調!」我回答得有些不耐。


「哦?是這樣嗎?我怎麼沒聽到?」


郭肥的質疑徹底激怒了我。我對著所有阿兵哥們大聲問道:


「排長剛才的命令,你們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弟兄們齊聲答道。


我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讓郭肥有些錯愕,待他反應過來,面色已呈鐵青,看來此舉真的傷了他的臉面。


言辭上的得逞並未減輕我心頭的不快,有件更令我惱怒的事在一小時後發生。


八點整,開始進行專精手冊測驗。儘管我事前三令五申百般勸戒眾人不得作弊,但仍有若干人明目張膽地拿出了小抄抄寫。就在我出面制止這些冥頑之徒,並予以申斥時,身後突然傳出一聲大叫:「啊!別弄我啦!」接著則是鬨堂大笑。情勢演變至此,我頓時覺得威嚴掃地,惱羞成怒之餘,轉身便要追究是哪個傢伙敢拆我的台。然而,在我還沒發作之前,聞聲前來查看的郭肥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揪出了那個「滋事份子」。這個被逮的傢伙生得黝黑粗獷,加之捲起袖子時手臂上露出的刺青,顯然是個江湖小混混。本想此人膽敢犯上,氣燄必然囂張,然而,他被郭肥活捉時的眼神卻透露著驚慌、迷惑,甚至有些無辜,這就讓我有些不解了。郭肥狠狠咆哮一陣後,便對這傢伙做出全副武裝罰站一個小時的懲處。


我在晚點名結束之後,特意去看了那個還在走廊上罰站的阿兵哥。其實,稍早當他被郭肥飆罵時,我便認出了他。他是最近才入伍的菜鳥新兵,同袍與班長們都叫他「阿榮」。我之所以對他有點印象,是因為他平日遇見我,總是恭敬有禮,並無市井流氓的蠻橫之氣,這點頗出我的意料之外。阿榮見到我走近,神色甚是慌張,我要他稍息,並説有話要問他。阿榮在我還沒提出問題前,就搶先説道:


「排仔,對不起啦!今晚不該在您訓話的時候大叫…但請排仔相信我,我那時候真的不是針對排仔的啦…」


接著阿榮就把當時的實況原委一一向我報告。原來,當我正在斥責前排座位作弊弟兄的同時,阿榮與他後座的鄰兵也正設法利用同一份小抄作弊。阿榮後座的鄰兵嫌他抄得慢,惟恐自己來不及抄寫,情急之下,狠狠踢了阿榮一腳,不想正巧踢在阿榮腿上的傷口,疼痛之下,也就有了反射性大叫之舉。


聽完阿榮的解釋,我心稍感釋懷。見他滿頭大汗的狼狽模樣,惻隱之心油然而生,便囑咐他罰站完後速速就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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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禍不單行」這四個字用來形容今天的阿榮,真是再恰當不過了。他白天在營區集用場偷喝酒,被郭肥逮個正著;加之昨晚才因作弊喧嘩被處罰,如此累犯,直把郭肥氣炸了。郭肥要我對阿榮做約談記錄,大有要比照上回陳銘宏案模式嚴辦的態勢。我在正式做筆錄前,私下找阿榮長談,試著了解他到底出了什麼問題。阿榮告訴我,因目前在營外有案件興訟當中,吉凶未卜,心煩意亂之餘,乃藉酒澆愁。我問他捲入了什麼樣的官司,他說是幫友人出氣,與仇家打群架,但出事後,只有他被供了出來,身為「主謀」的友人不僅全身而退,對本案更是不聞不問。唉!又是一個被「江湖義氣」沖昏頭的無知年輕人!話說回來,阿榮給我的第一印象其實不差。自我剛至指揮部時,他對我向來恭敬,感覺上他的本性並不壞。事實上,我自來到人生地不熟的花蓮後,便默默提醒自己:對於此間每位遇到的人都應一視同仁,不要預設立場,不管他們之前有什麼樣的過去,於我都不重要,一切的評價都從相遇接觸後開始,這種態度當然也適用於眼前這位身上刺龍刺鳳的同袍。聽完阿榮誠懇的告白,我很快地做了一個決定:給阿榮一次機會。我告訴阿榮我會以排長的身分代他向連長求情,但他必須保證自己絕對不再犯,並得在連長面前承認錯誤和懺悔。對於我這樣突然的決定,阿榮在驚訝之餘,也隨即點頭答應照我說的去做。


錄完口供後,我領著阿榮到連長室。一進門,我要阿榮向郭肥道歉並做出不再犯的保證。阿榮還沒說完,只見郭肥滿臉怒色,劈頭先罵了阿榮一頓。更絕的是,當我開口替阿榮說情時,郭肥反倒將矛頭指向了我:


「張排,上次陳銘宏案發生的時候,我已經向全連弟兄宣布過了,如果再有人公然挑戰本部連長官的權威,就依法究辦!你現在這樣搞,我們以後還怎麼帶兵啊?」郭肥沒好氣地質問我。


「報告連長,我認為阿榮與陳銘宏的情形不同,他沒有選擇以辱罵長官或破壞公物的方式來宣洩情緒。在營區喝酒當然違反了營規,但畢竟是自虐行為,沒必要一下子就送軍法。」我試著向郭肥解釋自己的想法。


本以為自己的理性建言可以說服郭肥,但我顯然高估了郭肥的EQ了,他在接下來的對答裡,仍力辯嚴懲法辦阿榮的必要性,我看氣氛愈來愈僵,不想自討沒趣,遂打斷他的長篇大論,心平氣和地說道:


「報告連長,我剛才只是以排長的身分提出我對這個案子的建議。您是連長,擁有最後的裁量權,採不採納我的建議都由您定奪,我不會也不敢有任何意見…口供筆錄我已放您桌上,如果沒別的事的話,我先告退了!」說完,我隨即行禮並退出連長室。


過了約莫十分鐘,阿榮跑來找我,並向我道謝;他說連長終於從輕發落,只罰他寫悔過書而已。我不知道郭肥最後為什麼改變了心意,但我不相信他會心悅誠服地接受我的建議;相反地,我覺得他可能因為這件事對我更加不滿了。對於郭肥的領導統御,我真的覺得很失望。若說一個成功的領導人需要做到「恩威並濟」的話,郭肥這個連長當得顯然是不及格的;平日只見他對部屬一味地濫使淫威,卻從未巧施恩德,長此以往,全連上下勢必離心離德、士氣低落,何其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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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的一天。


上午整理通信業務方面的檔案與公文,並硏讀「空軍防砲警衞司令部通信電子現行作業程序SOP」;下午則帶領阿兵哥做槍枝保養、油庫整理,傍晚我們更對餐廳進行近期以來的頭一次大掃除。我拋開了軍官的身段,挽起衣袖,捲起褲管,親自帶著眾人搬椅抬桌、灑掃地板;累是累了點,但與弟兄們之間的合作卻十分愉快。此外,我發現阿榮幹起各項勤務時,特別帶勁,看來多少有回報我昨日為其求情之恩的意思。


堯大提前一天於今晚收假返回部隊,問其原因,他說明天上午部隊要去靶場打靶,這對值星官而言是大事。堯大擔心我沒經驗,負荷不了這個任務,故決定回營親自承擔,此情可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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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全連至民心靶場打靶,課目是「六五K2步槍二十五米歸零射擊」。堯大的顧慮是對的:從部隊集合、領槍、取彈藥,乘坐軍用卡車,直到抵達靶場並展開各項靶場勤務,處處都講究,細節半點馬虎不得,若非有經驗者,還真主持不了這項工作啊!有堯大扛下重任,自己終於有餘裕可以好好專注在槍枝知識及射擊技巧的學習。我特別找李排幫忙解釋六五K2步槍各部件原理及操作要領,李排也傾囊相授,正當我們交流得不亦樂乎時,郭肥倏忽飄到我們的身後,語帶諷刺地說道:


「張排!怎麼?『臨陣磨槍』啊?你們讀書人就愛硏究什麼理論啊、原理啊,呵呵,等一下真正上場的時候,就不知道管不管用囉!」


這些話明顯是要找碴的,我雖不悅,但決定不與他一般見識,繼續同李排切磋射擊技巧。郭肥見我沒什麼反應,又進一步說道:


「張排!我昨天看過你前一陣子排級幹部訓練的打靶成績,好像還不錯喔!該不會是你認識哪個教官,刻意『放水』的結果吧?」


這樣的質疑超過了我所能容忍的限度,原本蹲著的我停止了與李排的交談,直挺挺地站起身來,正色且大聲地對郭肥說道:


「連長!既然你對我的成績有所懷疑,而我又想見識一下你的真槍實彈功夫,我們不妨現在就下場比試一下!你同意嗎?」


我這突如其來的回應,不僅讓郭肥嚇了一跳,更震懾了全場正在動作的本部連官兵。場面凍結了幾秒後,被我將了一軍的郭肥這才回過了神,臉色冷峻地回答我:


「好!我接受你的挑戰!槍械士!弄一把槍來,裝兩顆子彈!我和張排一人一發決勝負!」


一旁的值星官堯大見場面搞得愈發「不祥」了,趕緊集合在場官兵,火速帶離現場,轉移到五十碼外的空地「檢查槍枝」,只留下郭肥、我、槍械士與彈藥士四個人在射擊區。


然而,原以為劇力萬鈞、張力十足的比試,竟在短短十分鐘內,沉悶的兩聲槍響後「平淡」地結束了。現實終究不像電影那般戲劇化:方才的過程中,既沒出現熱血預官戰勝顢頇上司的英雄情節,也無老練長官修理菜鳥部屬的世俗橋段;真實的結果是:郭肥與我都沒打中靶心,平白生出個沒輸沒贏的無奈結局。事後,郭肥與我均一言不發、若無其事地站在靶位後方,默默看著隨後由堯大帶回的本部連弟兄,一波接一波,有條不紊的輪番上場射擊。我想,我們二人都需要一點時間反思,剛剛的比試結果究竟反映了什麼意義。


中午,結束打靶,部隊返回營區,堯大急忙跑到我的寢室,關心地問道:


「張排!你今天是怎麼了?竟敢直接嗆郭肥啊?」


「呃⋯就氣不過嘛!」


「算你命大!你知不知道:就你上午在靶場那個大小聲的樣子,還好郭肥沒把事情做絕了,如果換成一個更變態的長官,可能就說你是『以下犯上』了!」


「啊?那麼嚴重?」我這時才有些後怕。


「知不知道當時我為什麼把部隊帶開?就是怕你失控的樣子被全連弟兄看到,最後都成了郭肥告你的人證啊!」


「喔⋯那還真謝謝你了!」我說的不是客套話。


「不過呢,『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張排,你現在成了弟兄們心目中的英雄了。他們都說:『張排真有種,敢直接單挑連長!』」


聽完堯大所轉述的這段「恭維」,我一點也不覺得意,反倒嚇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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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上午郭肥緊急召集幹部開會,原因是昨天深夜至今天凌晨期間,地下室KTV營站遭竊,損失現金約八、九千元。郭肥一本正經地詢問幹部們的意見,但他平日不尊重部屬的後果卻在此刻顯露無遺:李排、堯大各自把頭别開,非但一句話不說,甚至連正眼也沒瞧郭肥一眼,氣氛尷尬極了。最後,我終因自己昨天在靶場演出的「暴衝」事件,有意藉此機會稍稍緩和與郭肥間的緊張關係,故隨口提了兩個建議。我告訴郭肥:此次遭竊的錢財要想尋回的可能性可說微乎其微,惟今之計只有亡羊補牢。一方面是從營站管理著手,嚴令負責人從今起每日必須清點收支款項帳目,站內除保留若干零錢供隔日交易找零之用,其餘大面額鈔票則應交由上級保管。另一方面,更積極的作法是:在法令許可範圍內,以本單位名義開立專戶,將款項存入,設定僅專人有權提領。


建議我是提了,但郭肥似乎根本沒聽進去。他與隨後進連長室的馬屁精阿達仔一同前去「勘查現場」。然而,據一會兒自地下室買零食上來的堯大描述:


「勘查現場?哼!我只看到『兩隻豬』在營站內翻箱倒櫃、上躥下跳,能破壞的跡證全都破壞光了!」


晚間報備外散。原想乘著花蓮市區三商百貨年終降價的機會選購一台隨身聽的,怎知到了那兒,就是沒有看到令自己中意的貨品。後來索性到新美祺戲院看了場電影,片名是: 「夜襲曼哈頓」(Night Falls on Manhattan),主角是由性格男星安迪賈西亞(Andy Garcia)飾演的曼哈頓地方檢察官西恩凱西。西恩任職警局多年的父親在逮捕毒梟時因遭槍擊而身受重傷,並有多名警察因公殉職。西恩雖然成功地讓毒梟俯首認罪,但是在案子完結後,卻意外發現了警察收賄與其父偽造逮捕令的「案外案」。自以為正直無私的西恩,變相促使也參與收賄的父親警察同僚自殺身亡,其父則為偽造逮捕令一事向承審法官自首。法官體諒西恩父親當時偽造逮捕令的苦衷實為爭取逮捕毒梟的時效,最後不但原諒了他,還重新簽了一份「合法的」逮捕令證明其清白。主角檢察官至此終於體悟到世間的善惡並非黑白分明,總有一片灰色地帶難以分辨;而法律的行使,也未必總是能夠伸張正義:一味的執著,有時會誤殺罪不致死之人;而偶而的放水,則可能挽救其情可憫之人。這部影片雖然寓意頗深,但陰暗的劇情卻使今晚原就有些鬱悶的我,心情更加沈重。


看完電影後,隨即騎自行車返回部隊。行經九號省道上的新生橋時,只覺夜色蒼茫,四野俱寂,為了擺脫觀影後感染的沉鬱心情,我努力踩著自行車踏板,加快車速,希望藉著涼風拂面讓自己清醒振作。突然,身後一道強光射來,並伴隨一陣尖銳刺耳的緊急煞車聲…然後,一切就歸於平靜了。不過,這份平靜來得很不真實,我自認前一刻還在使勁蹬著腳踏車踏板,但為什麼此時的雙腳卻好像懸浮在半空中空踩著?黑暗的夜幕換成了亮白的背景,我不斷地騰空飛昇,拋開了紛亂的思緒,也放下了沉重的軀體,如夢似幻中,我彷彿就要遠離紅塵的擾攘,趨向永恆的寧靜。就在此時,我聽到了像是救護車的鳴笛聲,以及一陣咄咄逼人的質問:


「醒醒!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甚麼名字?為什麼這麼問?突然,周遭傳來的嘈雜人聲劃破了一直以來的寧靜,我感到一陣暈眩,接著是頭痛欲裂、手腳僵硬。我吃力地睜開雙眼,只見自己躺在救護車的擔架上,而幾位醫護人員正合力將我從救護車上抬下來,送往⋯天哪!原來這裡是醫院!我為什麼會在醫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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