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11日 星期三

[當兵回憶] 航校篇之八:命運與抉擇


1997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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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秤了體重,六十九公斤,比一週前又減了一公斤,足見近來早睡早起,運動健身之規律生活大有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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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下午兩點就要進行預官分發單位抽籤了,今天上課的教官們似乎都很體諒我們這班同學的緊張心情,大都沒怎麼認真要求上課,不是讓我們自習,就是閒聊一些過往的抽籤經驗。

下午自習課時,見隔桌漢文學長正全神貫注地用紙張摺著一個一個立體且帶著稜角的紙星星,說是預備送給女友,聊表相思之情用的。我閒來無事,遂加入他的行列,一起學著摺星星;一方面打發時間,一方面暫拋抽籤前之不安情緒。

但摺沒幾個星星,馬上明白自己不是這塊料,但見漢文學長仍努力不懈、持之以恆地繼續摺著,不禁為此深情所感動。話說我摺紙功夫雖不行,但白紙黑字的唬爛伎倆倒有一點兒,遂拿了塊紙片,振筆疾書起來。我幻想自己「真的已經」摺好了一堆紙星星,而隨著這些紙星星,特附深情書信一封,欲寄遠方佳人:


妳問我有多麼在乎妳?
一時間也找不到具體的答案回覆妳。
在絞盡腦汁思索這個問題的同時,
我無意識地用紙摺起了一顆星星。

妳問我有多麼想念妳?
我在嚴肅的課堂上發呆冥想著,
笨拙的雙手費力地編起一只星星。

妳問我有多麼疼惜妳?
我在出操的空檔裡茫然沉吟著,
汗濕的雙手疲憊地疊起一只星星。

妳問我有多麼愛妳?
我在失眠的夜裡痛苦掙扎著,
冰冷的雙手顫抖地捏起一只星星。

春去秋來,歲末冬寒。
我仍然無法回答妳的問題。

索性把這三百六十五顆星星送給妳,說不定,答案就在這些星星裡。


以上就是我寫在紙片上的「初稿」,我不太滿意最後一句,覺得直白而少詩意。隨後便反覆推敲斟酌,咬文嚼字起來。

何如「請原諒我的不聰明,我能做的,也只有將這三百六十五顆星星送給妳。」?不好!

要不改為「這三百六十五顆星星裡有我癡情的想念,以及訴說不盡的千言萬語。」?更糟!

絞盡腦汁,刪刪改改多次後,仍無所獲。我口咬筆桿,怔怔地望著手邊兩個剛剛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摺好的星星,不由得啞然失笑。我在傷哪門子的腦筋啊?還有三百六十三顆星星沒完成哩…

唉,情字這條路上,我終究只是屠格涅夫筆下的「羅亭」,是個「言語的巨人,行為的侏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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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抽籤。

國父說:「夫天下之事,其不如人意者,固十常八九。」我真的很懷疑:他當年的這句話,搞不好就是要說給百年之後的我聽的。

命運之神並沒有眷顧我,我抽到了「花蓮空軍防砲警衛九一四指揮部」這個「下下籤」。 之前便聽說防砲與警衛部隊是空軍裡相對較「操」的單位,而此部隊駐地竟又遠在東部之花蓮。多重噩耗沈重地壓在心頭,悶的我一整天都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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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專參組某陳姓教官以「預官47期博士班結訓餐會」的名義,請隊上所有具博士學位之同學吃晚飯。這頓飯吃得非常唐突,也莫名其妙。待我們一行同學依約抵達校外某知名餐廳時,才發現作東者除陳教官外,另有一貌似江湖人物之葉姓中年男子。原來,天下不但沒有「白吃的午餐」,也無「白吃的晚餐」。「結訓餐會」只是個幌子,他們二人請我們吃飯的真正目的,是想遊說我們幾位博士加入他們籌設中的一家「TY科技顧問公司」。餐會主人葉先生告訴我們:這個TY科技顧問公司的幕後大老闆是南部某超重量級的政治人物,公司地點預備設在「南部科學工業園區」;我們加入後,只須「掛名」擔任顧問,每月不僅有車馬費可領,年終亦可分取一定金額之紅利。

「那我們要負責做什麼計畫案嗎?」有同學問道。

「事實上也沒什麼大案子,你們不用太緊張,但我可以保證:公司前景看好,穩賺不賠。」葉先生爽快地答道。

其實,從他隨後閃爍的言辭間,我約略猜到了他口中所保證的「穩賺不賠」的原因。這家集資千萬的TY科技顧問公司,挾著幕後大老闆在立法院的聲望與影響力,以及豐沛的地方人脈,窺伺的其實是即將申請進駐南科的眾多企業。TY公司很可能只是個「白手套」, 一個讓各廠商「合法」繳交「保護費」的掩護場所。但既為「科技顧問公司」,送審查時,總得擺出一定的門面與陣容。我想,我們這些博士預官,應該就是他們希望湊足的「人頭顧問」吧!

「你們幕後大老闆既是立院重量級人物,又是執政黨內的大老,不怕在野黨的監督嗎?」又有同學問道。

「呵呵...這你就不用擔心了!」葉先生冷笑道。
「你們在電視上看到兩黨在立法院打得你死我活,那不過是政治上各為其主,做做秀罷了!若說到賺錢的機會,那絕對是有志一同,相互合作的… 你以為在野黨就不用吃喝拉撒嗎?他們也是人,凡人都有慾望,沒有人會跟賺錢機會過不去的。老實說,我們這位幕後大老闆私下就有很多在野黨的朋友,你們大可放心!」葉先生回答的一派從容。

「另外,聽說你們今天抽籤了?結果如何?」葉先生忽然轉了話題。
「如果你們答應加入TY公司的話,我或許有辦法讓你們轉到更輕鬆的單位喔!」他接著說。

「怎麼可能?學校長官說抽到哪兒就是哪兒,一切按規定。」有位同學反駁他。

「年輕人… 你們畢竟涉世未深啊!」葉先生捻熄手上的煙,笑著答道。
「我是陸軍官校畢業的,若比三軍共同期別,跟你們航校現在的校長大約是同期的。我雖已退伍,但你們信不信,以我的人脈,我可以打電話到相關單位,調整你們的人事派令?剛剛那位同學說『抽到哪兒就是哪兒』,對吧?好,沒關係,那我叫空軍總部機調一個預官到高司單位去;去多久?兩年!也就是整個役期!問題不就結了?」他說得斬釘截鐵,我們則聽得瞠目結舌。

此時,在一旁的陳教官,也加入鼓動遊說:

「同學們,聽我的勸,就加入吧!這樣輕鬆賺錢的好事,還有啥好考慮的?我是眷村長大的,我這輩子最大的錯,就是聽了我老子的話,考進軍校,搞什麼從軍報國?想想年輕時真傻,只知道苦幹實幹,結果嘞?得罪了長官,差點兒撤職查辦!後來我終於想通了,什麼他媽的忠黨愛國,什麼他媽的仁義道德,都是假的!人就是要有錢、有權,別人才會看得起你!我現在覺悟了,就跟著葉學長一起搞事業。來!來!喝酒!」

葉先生與陳教官繼續一搭一唱地勸進我們,杯觥交錯、酒酣耳熱之際,最後真的有兩位同學表示願意加入TY公司,其他同學則說要考慮幾天再回覆,但看的出來,很多人都心動了。

至於我呢?說實話,我也很難抗拒這個誘惑,但不知怎的,我就是打從內心深處感到一股不安...

當夜我失眠了。抽籤的失利和葉先生的誘人提議,固然使我心神不寧;但真正讓我惶惶不安的,卻是陳教官的那席話。

我也是來自眷村的孩子,陳教官雖然沒刻意描述,但我幾乎可以想像出他父親的形象:一個飽經戰亂,顛沛一生,最終逃難到台灣的外省老兵 ─ 是個「眷村爸爸們」的縮影。這些眷村爸爸們早年為國家出生入死,辛苦付出了大半輩子,只因相信他們所追隨的領袖終有一天會帶他們「反攻大陸」,光榮返鄉。然而,從早期蔣中正的「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到接下來蔣經國的「三民主義統一中國」,乃至現在李登輝的「經營大台灣,建立新中原」,再遲鈍的人也知道大勢已去,時不我與。然而,像陳教官爸爸同樣背景的這群人,儘管在現實中挫敗了,失望了,但仍固執地堅持他們的信仰,同時也將自己的人生觀繼續傳給下一代。他們要子女愛國愛家,奉公守法,做事更要苦幹實幹、腳踏實地,不要貪贓枉法、投機取巧。我想就是這些個「陳腔爛調」讓陳教官覺得他爸爸已經迂腐過時,無可救藥了。

陳教官的轉變,的確也有他的道理。同樣是軍人,我的爸爸還官拜上校,但日子混得卻比陳教官這個少校差多了!陳教官全身上下名牌行頭無數,出門開進口轎車代步,在餐會中洋煙洋酒猛開,結帳時上萬元的花銷,眉頭都沒皺一下,就以現金付清!我想以他在部隊的薪資勢必無法支撐這樣的排場,肯定是「營外事業」有成,方能如此風光。相較之下,爸爸那一代的老軍人就過的太寒酸了。一輩子省吃儉用,縮衣節食,所圖的,不過是全家溫飽,以及子女學費無虞而已。

我為什麼那麼在意陳教官的話呢?因為那段話徹底打擊並動搖了我一直以來的人生信念與價值觀。客觀而言,陳教官說的確實很在理;但主觀上,我卻很難接受。我的爸爸一如陳教官的爸爸,亦是自小教導我許多禮義廉恥、忠孝節義的老舊思想,隨著我年齡漸長,社會化日深後,有時很想笑他的迂,但我終究笑不出來。因為我知道,我之所以能長大成人,一路接受教育,直到取得博士學位,都是靠他長年「呆呆地」堅守崗位,領取微薄薪資所換來的。他沒有鼓勵我唸軍校,但他要我讀書上進,學本事,靠自己的本領吃飯,不要爲非作歹,也不要看別人的臉色過日子。這是他辛苦一輩子以後,對他兒子的唯一期望。簡單來說,我父親希望我能有尊嚴地活出自己的人生,當一個堂堂正正的人。這份期望,放在如今這麼個「笑貧不笑娼」的年代裡,的確顯得十分可笑。畢竟,在亂世之中,堅信「眾人皆醉我獨醒」的下場,很可能會落得像屈原一般,滿心悲憤地投汨羅江自盡。

陳教官覺得他被他父親「騙」了,因此他要回歸社會的「主流價值」。那麼我呢?我該何去何從?

輾轉難眠,索性起身下床。從寢室望向窗外,遙遠的天際已漸露曙光,快天亮了。坐在書桌前,打開日記本,翻到的那一頁正好是我剛入伍後不久的心情紀錄。當天的日記裡,我自問辛苦拿這個博士學位的意義到底為何?當時的我,沒能給出肯定的答案。但經過昨夜的一番省察之後,我突然覺得我好像明白了。儘管現實與理智的我,不斷嘲諷著爸爸的守舊思想與他卑微的人生,但我的內心深處,乃至我的靈魂,卻已在不知不覺、潛移默化中,承繼了他這種「唐吉訶德」式的精神。或許就是這種精神,支持我一路心無旁騖地讀書,直至拿到博士學位。我想,這個博士學位的意義是:張家在歷經幾代人的犧牲奉獻後,終於使後世子孫可以靠著自己的本領,有人格,有尊嚴,自由自在地活出自己的一片天。既然要有尊嚴地活著,就無需為了近利而犧牲自己的人格,或為五斗米折腰。TY公司的條件固然吸引人,但我的人生要追求更高遠的意義,我將選擇走一條辛苦,但卻心安理得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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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白天很認真地打聽了防砲警衛部隊的的種種訊息。據教官說,防警人員在正式向所屬單位報到之前,須至桃園防警司令部受訓兩週。防警指揮部在功能性質上,近似陸軍的旅級指揮部。在其中工作,雖無法像一般空軍機場人員每天上下班,但每年辛苦之「下基地」訓練(如防砲部隊之下東港)則可免除。此外,花蓮予人遙遠之感覺不過是地理上的,如以飛機航程計,到台北不過是35分鐘的飛行時數,坐自強號亦不過三個鐘頭的車程,較之由高雄回桃園,則不知節省多少時間。其次,花蓮算是台灣一塊尚未受到重工業污染的淨土,能藉此機會到那兒「修身養性」,不也是一種難得的緣份?男兒志在四方,天無絕人之路,到那兒就那兒吧!

命運是無法逃避的,無論是抽籤的結果,或是TY公司找上我,我都必須面對;但人生的抉擇卻是操之在自己。我決定了:「對TY公司說抱歉;而花蓮… 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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