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3日 星期二

[當兵回憶] 航校篇之五:課堂雜記


1997年8~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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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有兩堂課,名稱是「軍事哲學的建立與貫通」,教官姓黃,人長得瘦削,說話草根味十足,令人發噱。尤其在一開頭的「破冰」(ice breaking)開場故事裡,他活靈活現地提到有一回在深山打獵,突然遭遇一隻向他衝過來的兇猛野豬,他手舉獵刀,大喝一聲:「哇幹伊娘!」在同學們的哄堂大笑聲中,課堂的氣氛頓時輕鬆許多。他上課沒有官架子,而批判傳統與時政的言論則令我們側目。雖然他講話不是很有次序與條理,但若干論點也有發人深省處。譬如他問:「哲學是什麼?」他認為的答案是:「哲學是教你如何快樂的學問。人生要怎麼過才會快樂呢?一個人要有專業知識,才能成就事業;同時,也要具備常識,才能在專業領域之外,擁有多采多姿的休閑生活。此外,我們更應具備智慧,才能在面臨人生重大挑戰時,做出最睿智的抉擇。」雖然我覺得他的解釋把千百年來的高深哲學過度簡化了,但若真能成為一個快樂的哲人,參透世間的悲苦喜樂,卻也不枉此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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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上纜線工程實習課,助教王士官長親自帶領大家架設一條由中正堂通至圖書館間,長約兩百餘公尺的電纜線。我們撬開了路線中間的人孔與手孔,彼此吆喝協調著拖拉纜線,花費將近兩個多鐘頭才完工。在盛夏酷暑中親身參與這樣的工作之後,方才體會到有線電通信兵的辛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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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頭一回上基層政戰課,教官姓李,是一位三十五歲的年輕中校,長的很像藝人郭子。他自詡學經歷豐富 - 畢業於中正理工與政戰學校,並曾在知名軍中電台擔任播報員 - 故態度上頗為自負,加上詢問學員問題時,言詞頗多尖酸刻薄處,故一開始課堂氣氛就有些劍拔弩張。不過,正所謂「不打不相識」,經過一番「唇槍舌戰」之後,他與我們這幫學員之間的互動竟逐漸產生奇妙的化學變化。原來他一向孤傲慣了,看不起周遭唯唯諾諾、庸庸碌碌的同事;而我們這群甫自研究所畢業不久的所謂「高級知識分子」,又一付初生之犢不畏虎,不知天高地厚的樣子,故在彼此一番「比劃試探」後,竟有棋逢對手的惺惺相惜之感。

隨著氣氛的緩和,我們談的話題就比較活潑、深入一點了。他提及政戰「六大戰法」(思想戰、情報戰、心理戰、組織戰、謀略戰和群眾戰)不僅適用於戰場,對個人的生涯發展更有意想不到的妙用,並舉親身經歷說明當年身為下屬時,如何憑藉相關技巧,討長官歡心,最後達到快速升遷之目的。說到此處,他話鋒一轉,反問我們:

「你們念研究所拿學位,同教授之間的相處,難道都不用『下工夫』嗎?」

此言一出,滿座同學均驚訝他能問出這個「行家級」的問題,盡皆露出欽佩之神情。對於這個問題,有一位同學不假思索地回答:

「簡單啊!就是在研究團隊中力求表現、多出鋒頭,便能獲得教授肯定了。」

我搖頭不贊同的無意識小動作似乎被教官發現了,他馬上說:

「我們的實習班長好像不認同這個說法喔?跟大家講講你的看法吧!」

突然被拱出來,還真有些窘迫。但我今天可能內分泌失調,頓了會兒,竟然還是直率地把心中的感想說了出來:

「其實,指導教授之於研究生的關係,已經不是單純的老師與學生的關係了。要我說,某些方面,更像是老闆對員工的關係。師生關係是以『教育』為前提,強調的是:學生能從老師的身教與言教中學習成長,過程中,充滿寬容與耐心,同時也容許犯錯;但老闆與員工間的關係就不同了,講求的是『利害』,老闆付員工薪水,員工就得達成業績,你這個員工越好用,我老闆就越用你。通常老闆不喜歡凡事還要從頭教起的員工,最好是工作的第一天就具備所有相關技能,馬上就能投入工作,而經常性的犯錯則是不允許的。此外,員工有了表現,絕對要記得將功勞歸於老闆,因為老闆就是藉由部屬成就的累積,才能『水漲船高』,更上層樓的。有了這層認知,一個夠聰明的研究生就不會輕易相信:畢業的條件就只是發表足夠的論文,湊足點數而已。說的更白一點,真正決定你能不能畢業的關鍵因素就是你的老闆 - 也就是指導教授!畢業點數只是必要條件,但不充分,最後的一切,仍要指導教授說了才算。你表現得再好,如果有任何讓他『主觀上』覺得你不夠格(not qualified)之處,就甭想畢業了!我聽過的『不夠格』例子包括:『不成熟』、『太年輕』、『太稚嫩』、…等等,均是毫無標準的形容詞。但骨子裡,就是教授覺得你這個學生『翅膀硬了』、 『心不在我這兒了』、『忠誠度有問題』了。這種情形如果用一個歷史故事來比喻的話,就好像宋高宗與岳飛之間的矛盾。岳飛自以為他努力攻打金人,直搗黃龍,是在幫宋高宗;殊不知打敗金人後,若真迎回徽、欽二帝(宋高宗也夠格唱『哥哥爸爸真偉大』),宋高宗的皇位就不保了。指導教授真正希望的是研究生能幫他做研究,幫他升等,幫他成就更高的學術地位;因此,一個研究生就算表現再好,鋒頭再健,如果動不動把想儘早畢業的企圖掛在嘴上,或是『白目』到常常提醒教授這件事,基本上就犯了與岳飛相同的『錯誤』,到時也只能等著承受『莫須有』(不夠格)的罪名了!」

聽完我的看法,李教官說道:「沒想到實習班長年紀輕輕,竟然對事情有這麼深入的觀察與體會啊!」而許多同學亦不吝表達「於我心有戚戚焉」的贊同意見。我苦笑以對,因為自己知道:這樣的體會,可是用許多血淚教訓換來的。

這個話題一直延續到下課時間都未停歇。多位同學圍著我,繼續聊。室友阿忠說:

「學長,你說的太好了!把我們當研究生時的真實甘苦都說出來了!剛才先發言的那個學員是我同實驗室的博士班學長,他就沒老實說!我們當年的指導教授都是G教授,伺候他,真是苦不堪言啊...」

「G教授?他也是我畢業論文口試委員之一耶!」我記得他在口試過程中的形象溫和有禮,不像阿忠形容的「叫獸」模樣啊?

「學長,你不知道,我當初剛考上台大研究所,選指導教授時,就是被他那個『第一印象』給騙了啊!他當時對我這個新生關懷備至的態度,彷彿有一股暖流注入心頭。結果呢?正式加入他的研究團隊後不久,就原形畢露了。研究工作上沒日沒夜的壓榨就算了,最難受的是精神上的折磨!G教授單身未婚,無聊時常把學生叫到辦公室聊天。問題是:每次聊天不是聊幾分鐘而已,而是聊幾個鐘頭!我有位學長曾被找去聊到體力不支,昏了過去!結果G教授不但不同情,還很生氣地叫當時在實驗室的其他同學把那位學長抬出去,並批評他『太沒誠意』了!我自己最慘的一件事,則是有一回,實驗室即將要發表的論文題目竟被交大某個研究團隊搶先發表,而好死不死,我女朋友就在那個團隊,結果他就懷疑到我身上來,公開說我是『間諜』,我受不了,去找所長談換指導教授事宜,事情被G教授知道後,他把我找去,威脅我說:『我給你兩條路,一條是你留下,我當沒事發生;另一條路,你最好別走,如果你執意離開,這學期你修我開的所有課程,我都會給你零分!自己看著辦吧!』我為那件事哭了好幾天哩!」

「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自古至今,讀書人追求功名之路,從不如外人想像的那麼順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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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在航校上的課,還包括:通訊原理、光纖工程、無線電、有線電、電話實務、電子戰…等更接近我們通訊專長所需要的專業課程,但可能因為我們是「預備」軍官吧,不管是上課的教官或受訓的學員,彼此都以「預備」的心態教授或學習,要求既不嚴格,似乎也就沒有什麼特別的事蹟可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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