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22日 星期三

[當兵回憶]八德篇之一:天涯知己

199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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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發到防砲警衛部隊的人員在正式向所屬單位報到之前,須先至防警司令部受訓一週;而根據航校結訓時領取的報到通知單上所載,防警司令部位於桃園八德,正在我老家附近。基於好奇心,返家後的頭一天假期,我親自騎著機車去尋找這個傳說中的軍事重地。結果,沒花多少時間便讓我找到了。原來,它就座落於更寮腳附近的興豐路上,離老家不過數公里遠而已,明明近在咫呎,過去卻從未注意到它的存在。我隔著馬路,遠望其大門,只覺警衞森嚴,氣氛肅殺,若非見到牌樓上的空軍軍徽,還真會讓人誤認為是一個陸軍軍營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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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中亦抽空前往台北,與老友宏哥和順仔聚餐。

宏哥與順仔是我在研究所求學時期結交的朋友,雖然各自跟隨所內不同的指導教授,但因研究領域類似,故共用同一實驗室,朝夕見面頻繁,加上談話投機,友誼於焉建立。宏哥長我幾歲,是博士班學長;順仔與我同年,本為碩士班同學,碩一結束後,他繼續念完碩士,我則直攻博士。

宏哥、順仔同我能成為好友的原因,主要還是志同道合。他們二人讀硏究所的目的,都不是有志於學術。宏哥攻讀博士只為一圓兒時夢想;而大學唸私校的順仔則說的更白,他只想要那紙碩士文憑。他們的最終理想,都希望能成為一個成功的企業家。結識他們之前,我對自己的人生並無具體的想法,就是「隨波逐流」而已:一路升學,只因考試成績很好;選科系嘛,只看哪個最熱門;而唸博士的原因,很可能只因那是「最高的」學歷。如果沒遇著宏哥和順仔,我很可能會像大多數博士畢業生一樣,選擇留在學校擔任教授,或從事學術硏究工作。但宏哥與順仔逐漸改變了我的想法,最終甚至影響了我的選擇。我在博士班畢業前夕,毅然決定不走學術之路,轉而投身產業界,接受現實的考驗。

我們三人能夠談得來,說來也是奇事一樁,因為,他們二位的家庭背景與我的極不相同。宏哥出身彰化某世家大族,父執輩早年來台北發展,在政界建立起極其綿密廣泛的人脈關係,其身上流露出一種高尚文雅的貴族氣質,國語說得比我還要標準;順仔則來自基隆之商人家庭,為人機靈,交遊廣闊,善於察言觀色。他告訴我其察言觀色的功力是從小幫他爸爸顧店時練就的:順仔七、八歲那年,正值石油危機,眾商人無不屯貨居奇,他爸也不例外。一日,有客人到他們店裡想買大量的衛生紙,他父親便說賣完了,但順仔記得後頭倉庫裡明明就放了一大堆衞生紙,便脫口而出:

「可是後面倉庫還有⋯」

話尚未說完,他父親便猛然抽了他一記耳光。順仔告訴我:

「從那時起,我就很會察言觀色了。」

宏哥與順仔具備台灣人特有的慧黠與靈活性格,且熟諳人情世故,同我過去結識之眷村友人的憨直重義有很大的不同。我們常在實驗室研究工作告一段落的休息空檔「各言爾志」,抒發對生活周遭各種事情的看法。他們二人看問題的角度,常與我的迥異。有一回,實驗室來了一位碩一新生,是個漂亮的學妹,某位已婚學長經常關照她的功課與生活,我便稱讚該學長熱心助人,足為表率。但宏哥與順仔立刻反駁我:

「你太單純了,總想著光明面;告訴你,那個學長的真正企圖是要『把』那位學妹啊!」

我初時不以為然,但隨著情勢逐漸明朗,我不得不佩服他們的「先見之明」。

硏究所時期與他們同窗的那幾年,像這類的辯論、切磋和印證過程一直不斷發生著,而話題也從生活瑣事漸漸擴大到社會議題與國家大事,久而久之,我的人生視野逐漸變的寬廣而多元;面對問題時,也不再只侷限於正面、單向,或表象式的思考;更重要的是,經由他們的「開示」,我更深刻而透徹地認識了人性的諸多面向。

另外,我們不僅志向相同,就連休閒興趣也一樣。話說當年我們課餘最熱衷的活動為何?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等既自詡為「君子」,高格調的男女聯誼活動自是我們的首選。

每年幫指導教授趕完年度重要期刊或會議論文後,即是我們為實驗室同學舉辦聯誼活動的最佳時機。我們的「鐵三角」分工合作模式為:宏哥打聽美女眾多且風評不錯之學校系所,順仔籌劃活動方式與地點,而我則負責撰寫情文並茂的邀請信函。研究所期間,我們總共辦了大大小小,十幾、二十次的活動,造福眾多孤男寡女無算,更為單調沈悶的研究生活平添許多色彩。回想在那些經驗裡,最有趣的部分往往不是聯誼活動本身,反而是辦活動之前初次見面的「行前會談」,也就是雙方籌辦人員的先期協調會議。在這類的會面中,女生代表總是「精銳盡出」,派出該系所最美艷大方者出席,藉以擦亮招牌,充其門面。宏哥、順仔深知此心理,便拉著我一起把握機會,佯裝是志願「打頭陣」,擔任男生代表,其實骨子裡是打著「近水樓台先得月」的主意,準備來個「先搶先贏」。然而,最終達到目的,抱得美人歸的也只有順仔一人而已,宏哥與我則「無功而返」。即便如此,我也並非一無所獲,至少,在這些大大小小的「陣仗」中,我徹底學得了同異性溝通交流的膽識與技巧。在未經此磨練之前,我遇著異性 ─ 特別是頗具姿色者,經常是木訥語塞,不知所措;但經過這些會面的洗禮後,則能不卑不亢,談笑自若。尤其與順仔、宏哥搭配時,更是一絕:插科打諢之低級餘興有順仔擔綱演出;附庸風雅的高檔節目有宏哥獨挑大樑;至於引經據典的益智問答則由我負責回應。如此雅俗共賞,老少咸宜之全方位出擊,總能博得女方之好印象,順利辦成後續之活動。此外,還有一事特別值得一提,那就是:我們有一「必殺絕招」,每回使出,必定手到擒來。此絕招即是:當會談近尾聲時,我們會對女方代表說:「我等三人其實是實驗室眾男生中條件最差者」,眾女生聞此言,莫不尋思:「最差者尚且如此,其他人不就更好了?」如此一來,大大增加了她們的想像空間,故此招一出,大勢底定,再無疑義。

宏哥、順仔與我雖同樣「性好漁色」,但我們三人對異性之審美標準不大一樣。宏哥喜歡嬌小美艷者,順仔鍾情豐腴性感者,而我則獨愛高挑且氣質佳的女孩。此外,我們追求異性之態度亦不相同:順仔勇往直前,宏哥老神在在,我則畏首畏尾。順仔常笑宏哥與我俱為「有色無膽」之徒,光說不練;他老兄的愛情觀,一如他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呷意就親下去」。說也奇怪,他這玩世不恭、吊兒郎當的態度竟然也能叱吒情場,可謂奇男子也。當然,他的女友在同他交往一陣子後,終究不太安心,逼他出示學生證,以「驗明正身」,確定他真的是國立大學研究所的學生。更有趣的是,順仔研究所畢業時,邀他女友至校園拍照留念,到得實驗室,順仔親自捧上他的碩士論文贈其女友,不料換來他女友一聲嬌叱:「你這人低級好色,連論文題目也這麼淫穢!」宏哥與我聞聲湊過去一探究竟,只見順仔論文的中文題目是:「在短通道元件中因熱載子注入所造成的傷害」。順仔滿臉錯愕,宏哥與我則連忙幫腔解釋:「熱載子注入」(hot carrier injection)與「短通道元件」(short channel device)確實是我們常用的專業詞彙,他女友這才釋懷。然而,順仔平日行事果真是「思無邪」嗎?我就記得他之前在指導學弟電荷幫浦(charge pumping)量測方法時,一面講解,還一面做出扭腰抬臀的性暗示動作哩!

場景轉回現在的時空吧!今天我又與兩位老友重逢了。他們的氣色都不錯,較之研究所時期,又多了幾許成熟與自信。宏哥進入竹科一家知名記憶體設計公司,老闆是業界知名人物,他會選擇那兒,我知道他必是以他老闆為學習對象;順仔則一如他之前所計畫的,回基隆老家嘗試自己創業開公司,他從事的是當今方興未艾的數位相機產業。聽他們侃侃而談各自的理想抱負,我突然感到有些茫然失落。觀察敏銳的他們看出來了,便安慰我說:當兵的日子並不一定就難熬,端看你的心態如何,而且,如果你願意,當兵甚至可以讓你學到許多做人做事的道理,未必是在浪費生命。他們接著又講述了許多當年各自當兵的際遇,酸甜苦辣,不一而足。聽完他們的一番話,我對下部隊當兵竟沒那麼徬徨畏懼了。

「喂!你知道宏哥與我為什麼願意跟你交朋友嗎?」順仔突然問我這個問題。

「不知道,我也覺得奇怪。」我實話回答。

「剛認識你,只覺得你就是個功課很好的書獃子而已,但相處下來,發現你原來是塊『曖曖內含光』的『璞玉』哩!」順仔突然文謅謅地調侃我。

「宏哥與我剛才說的當兵經驗,是屬於我們個人的,對你未必適用;以你的聰明智慧,我們相信你一定可以找出適合自己的行事風格,平安充實地度過這一年多的當兵生活!」順仔接著說道。ˇ

「如果真要給你建議的話,那就是剛下部隊時,不要急於表現,先觀察一段時間,了解團隊風氣與文化再說!」宏哥誠懇地建議我。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今日午後的聚會儘管開心,仍有結束之時。傍晚,我們三人瀟灑地揮別於餐廳門口,轉身即成動如參商、相見無期的「舊友」了,但此刻的我,心中非但沒有離別的難過與不捨,反倒承載著滿滿的祝福與希望。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再會了!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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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台北返家時,乘公車途經防警司令部,這回再望其大門,已無森嚴肅殺之感。明天我就要來此報到了,晚上一定得睡個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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