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6日 星期日

[當兵回憶]北埔篇之一:九一四指揮部

199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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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由桃園趕早班火車至台北,隨後同劉漢文、陳穎平等航校同學一起搭乘復興航空上午八點自松山機場直飛花蓮的班機,至部隊報到。同機我們還認識了也將一同至九一四指揮部報到的李姓預官,他是台大土木工程博士,即將出任指揮部的工程官。

到達花蓮機場後,我們打了通電話到指揮部。不久,一位穿著迷彩裝的中年軍官開車來接我們。

「請問您是指揮部本部連的連長嗎?」見著來人,我未假思索地問道。

「你見過中校的連長嗎?」那人不耐煩地指指自己肩上的階級說道,顯然對我看輕了他的官階感到不悅。

一行人隨即坐上此長官的車,在後來的攀談中,我們才得知此中校軍官姓呂,係指揮部人事行政科的主任。

指揮部其實就在機場旁邊,走軍用道路,須臾可達。進入營區,辦完相關報到手續後,同行預官同學便被所屬單位領走,而我則直接被帶往本部連排長室放置行李。推開排長室的房門,見一少尉軍官在裡頭,他面露微笑地對我說:

「張排!你來啦!」

「張排?」這是在叫我嗎?

經介紹後,始知此君是我在本部連的同儕兼室友,勤務排的李排長。李排長是早我一期(46期)的預官,中正大學成人教育所碩士。

「李兄!今後多多照應了!」我客套地說道。

「你別客氣了!就叫我『李排』吧!」他爽朗地回答著。

聞此言,我這才搞懂該稱謂之由來,係將「排長」之「長」字略去,而冠以姓氏。心想還好自己姓「張」,若是從「牛」、「楊」、「朱」、「于」、「姬」等姓,豈不是要鬧笑話?

寒暄完後,李排熱心地協助我領取軍需補給品,這才發現指揮部分配給我的軍服、軍品尚有缺少。

「這樣吧!我現在就帶張排直接去東指部經理分隊領取那些欠發的軍服、軍品,如何?」李排自告奮勇地向補給士說道。

「好啊!那也省得我們專門為此跑一趟了!」補給士欣然同意。

空軍東指部位在花蓮機場深處,路途不算短,我們是分騎李排借來的兩部自行車一同前往的。出發之前,李排刻意帶我繞了指揮部營區一圈,先認識一下自家的環境。九一四指揮部部本部營區位於花蓮縣北埔鄉,從上鳥瞰,其營房呈一「Y」字形,樓高兩層;一樓為寢室,二樓為辦公室。「Y」字的三個「岔」各為三排建築,匯集於中心圓廊而互通,分由本部連、指揮部參謀軍官,以及防砲303營營部駐紮使用。營區大門面向九號省道,後方則仳鄰花蓮空軍基地,有聯絡道路相通,而我們正要循此道路前往東指部。

機場佔地遼闊,我們騎著車,御風前行,沿路只見機堡林立,跑道交錯,崗哨遍佈。這些景象對初至軍事重地的我來說,無不顯得新奇而有趣。然而,這份好心情沒能持續多久,待我們進入經理分隊後,頃刻間便化為烏有了。經理分隊位在一間冷氣開放的偌大辦公室裡,幾個身著深藍色工作制服的士官兵正在喝茶、看報、聊天,見到前來洽公的我們並不怎麼搭理。好不容易有個口嚼檳榔的士官勉強接下我們帶去的申請單,作業過程又錯誤百出,怎麼也搞不定。好不容易湊齊了單子上列舉的軍服、軍品,卻已花費了個把鐘頭的時間。

回程途經福利站,我們入內喝飲料。李排見我似乎仍為方才經理分隊之事感到不快,乃說道:

「張排!如果剛才那種官僚習氣就讓你受不了的話,那麼你將來在本部連可就難混囉!」

「喔?願聞其詳!」

「本部連的編制下轄只有兩個排,你帶的是通信排,而我帶的是勤務排。你知道我們全連官、士、兵合計有多少人嗎?」

「多少?」

「就55個人!」

「啊?不會吧?這麼少?」

「沒錯!不用懷疑!這麼一點人,平日除了固定派員支援指揮部各科室辦公以外,還得要負責營區衛哨、膳勤、車輛駕駛,以及電話機房維護等勤務。說穿了,本部連就是一個『打雜』的部隊。我們在這兒幹排長的,體能戰技不是重點,如何有技巧地應付指揮部眾『官僚』們的繁瑣要求與差遣,才是最大的挑戰啊!」

李排接著告訴我許多在本部連擔任值星官時,伺候指揮部長官們的痛苦經驗。聽完,乃信其言:與之相比,方才經理分隊之遭遇,實在是「小巫見大巫」,算不得什麼!

返回營區時,已是中午時分。在餐廳吃過中飯後,同李排一起走回排長室,在走廊上,我們遇到了本部連連長,也就是我的直屬上司。連長姓郭,階級中尉,人長得高大肥胖,看來年紀頗輕。他說了幾句歡迎的「客套話」,但不知怎的,感覺上官腔十足,態度亦不平易近人。談話近尾聲時,李排突然插話:

「報告連長!張排初來乍到,有些日用品還沒買,連上福利站又沒補貨,我想反正我這週沒有背值星,下午就由我帶他外出購買吧?」

「哦?好吧...」連長似乎答應得很勉強。

「謝謝連長!」李排一面說著,一面向我眨了眨眼。

下午就由李排陪同,騎自行車前往花蓮市區購買生活必需品。才出營區大門,李排就笑著對我說:

「張排!托你的福,我換得了半天的假!」

「喔?了解...」我終於明白李排之前向我眨眼的原因。

「那個死郭肥,平日對連上幹部苛薄透了,今天見你是新人,不便發作,我算吃到他的豆腐了,呵!」

「你好像不大喜歡連長?」

「郭肥最大的問題就是:他基本上是個白痴!」

「啊?」

「關於郭肥的種種事蹟,對你一時也講不完;反正來日方長,你自己慢慢領教吧!不過,他只是智障而已,若說到使壞,還比不上輔仔『河馬』。」

「輔仔『河馬』?」

「就是輔導長啦!我們的連輔導長姓何,身材跟郭肥有拼,大家私下就叫他『河馬』。他其實是本部連的『地下連長』,郭肥幹的許多天怒人怨的事,都是出自他的主意。」

「輔導長不是搞政戰的嗎?何以有這麼大的影響力?」

「河馬不是政戰出身的,他是空軍官校正期生,而郭肥只是陸軍官校專科班,論期別,河馬比郭肥還高一期,聽說還有後台。你要知道,軍中是很講究血統、年資、背景的,故郭肥對河馬極盡巴結之能事,而連上大小事務更對其言聽計從。」

「原來如此...」

「河馬休假去了,過幾天莒光日你就能見著他。提醒你,對他要多提防些。」

李排的這些話,使我陷入了沉思,一路上再無交談,只是默默騎著車,沿九號省道而行,大約經過了二、三十分鐘,即進入花蓮市區。花蓮市並非原先所想的那麼荒遠偏僻,其市中心之繁華熱鬧程度,毫不遜於西部城鎮。我們逛了兩、三個鐘頭,購齊日用品,順便吃了晚飯,方才返回營區。

在指揮部一樓的圓形中廊,遇著幾位參謀軍官,他們對我這新科博士預官似乎感到十分好奇。短暫寒暄後,甚至拉著我到他們的寢室繼續喝茶開講。儘管言語熱絡,但細觀其態度,誠心結交者少,多半為探聽來歷底細,或是收攏人心者居多。此外,從這些談話之中,亦可嗅出此間存在著一些是非恩怨,且其複雜程度絕非我一時半刻所能理解,由此暗暗警惕自己:今後行事之立場分際當拿捏掌握清楚,否則勢將動輒得咎,難以做人。

晚間就寢前,我試著將一整天的見聞與心得寫在日記裡,但怎麼都說不出一個具體的感受。這也難怪!早晨搭機即將降落花蓮機場時,看著窗外的萬里晴空、蔚藍海洋,有種置身世外桃源般的幻覺,內心充滿了正面的能量;然而,隨之而來的官僚文化、爾虞我詐,又將我拉回了殘酷的現實,整個心情遂跌入了谷底。想來想去,此刻能安慰我的話,大概只有近期剛讀完的小說「飄」(Gone with the Wind)中女主角郝思嘉(Scarlett O'Hara)在結局說的那句名言:

「畢竟,明天又是嶄新的一天。」(After all, tomorrow is another day.)

睡了吧!希望明天我也有個嶄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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