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21日 星期五

[當兵回憶]北埔篇之二:菜鳥排長




1997年10月
*********************************

指揮部大樓面對九號省道方向不遠處,就是雄偉高聳的中央山脈。群山遮蔽了近乎四、五十度仰角範圍內的天空,像是面天然的高牆;然而,即使近在眼前,卻惟有在天氣晴朗時,方得一睹「廬山真面目」,像今天這樣有些陰鬱的天氣,遠看只見墨綠一片的朦朧山色,山頭則是雲霧繚繞,令人莫測高深。

今天早晨未待起床號叫喚便自行起床,為的是要參加下部隊後的頭一回早點名。本部連早點名是在指揮部中廊門口的集合場舉行,背著紅色值星帶的值星官是一個矮胖的士官長,看來年紀與我相近。據李排告訴我,此人姓陳,人稱「堯大」,職務是通信班班長,算是我這個通信排排長的部屬。堯大看來十分嚴肅,帶領部隊、發號施令均一絲不苟,頗符合我心目中的「魔鬼士官長」形象。不一會兒,隊伍集合整理完畢,扣除差勤與休假人員,竟然只有十餘人而已,此情此景果真印證了李排昨日描述的窘境。

等了半天,仍不見連長到來,值星官遂差一小兵入內請連長出來主持早點名。不久,小兵歸隊,囁嚅回報:「連長說他『馬上』出來...」,李排悄聲對我說:「郭肥又賴床了!」。約莫十分鐘後,連長終於帶著惺忪浮腫的睡眼,姍姍來遲,早點名這才開始進行。本部連的早點名程序大致與航校所學相同,然而,儘管唱的是一樣的軍歌,呼的是相同的口號,但氣勢上虛弱不少,多的則是敷衍、慵懶的痕跡。

*     *     *     *     *

為了儘早掌握工作狀況,吃完早飯後,我即跟著部隊一起行動,想親身見習本部連的運作與管理。

今天日間的操課題目是射擊練習,參與者除值星官、值星班長和我三位軍士官外,就只剩下四名阿兵哥。看來,又有更多士兵具備「正當理由」地「開小差」了。

值星官堯大處事能力強,經驗亦十分老道,只是對我的態度並不友善,令我十分不解。這個問題一直等到夜裡接到他的電話後,方才有了答案。

「張排,等一下可以請你到我的寢室坐坐嗎?」

「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大事,想請你喝杯茶。」

「喔...好啊!我一會兒就過去。」

進入堯大的寢室後,見另有一人在內,經介紹後,始知為其室友 ─ 李姓士官,綽號「阿達仔」。阿達仔人長得癡肥,加上一雙邪不溜丟的賊眼,老實說,他給我的第一印象很糟。

堯大同我的談話是從簡單的寒暄與自我介紹開始的。堯大告訴我,他畢業自空軍通信電子學校(此校後與空軍機械學校合併成航空技術學校,詳見「岡山篇之一」)常備士官班,民國五十七年生(果然還大我一歳),服役迄今已超過十五年;然而,近年來有感於在軍中工作毫無「尊嚴」可言,故而萌生退伍之念。說到這兒,他眉頭一皺,頓了頓,經過短暫幾秒的思考,緩緩說道:

「我的退伍報告其實已經送出去了,如果沒什麼問題的話,最遲明年年初就可以退了...」

堯大的這番話解答了我稍早心中的疑惑。所謂「無欲則剛」,對於一個將要退伍的軍人而言,既已不忮不求於仕途升遷,自然不必對我這個「名義上」的長官逢迎奉承。事實上,堯大今晚「請」我到他寢室,本身就帶有一些「犯上」的意味。我初時尚有「戒心」,心想如果他要太過放肆的話,我就得拿出「官威」鎮壓一番。然而,經他如此自表心跡之後,我反而無話可說,甚至有些同情眼前這個老士官長了。我與堯大雖僅一「日」之緣,且他對我又不甚友好,但不知為什麼,我並不討厭他;我覺得他是個正直篤實的人,若與其他各懷鬼胎的軍官比起來,我反倒想結交這樣的朋友。

當我還在咀嚼堯大前一段話的同時,他則直接切入了正題。

「張排,今天請你過來,其實是想向你反映一件事...」

「喔?什麼事?」

「我們希望你不要跟李排一樣!」

「啊?」

原來,堯大與阿達仔對李排多所不滿。據他們說,李排自入伍後,總以支援指揮部補給業務為藉口,逃避連上值星工作;就算背了值星,在工作上也是趨吉避凶、避重就輕,專挑軟柿子吃;而不背值星時,則總躲在寢室裡做他自己的私事。他們不希望我學李排,所以才找我談。

堯大與阿達仔的這番「直言進諫」的確將了我一軍。他們表面上是在我面前講李排的壞話,實則是在逼我表態。如果我不接納他們的建議,那麼他們便可能視我為「敵人」,進而聯合與他們同一陣線之士官共同抵制我;然而,如果我靠向他們,進而得罪了同為預官同僚且兼室友的李排,卻也十分不智。我沉吟半晌,突然想起了宏哥前些日子給我的提醒:甫到一新環境,在尚未搞清楚狀況以前,宜先低調行事,多多觀察,待充分掌握情勢以後,再決定一條適合自己走的路來,方為上策。這道乍現的靈光使我的內心豁然開朗,我端起面前的小茶杯,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然後,誠懇地對堯大說道:

「我剛到這裡沒有多久,人生地不熟的,無論李排,或者你們,都是我的同事,軍中資歷也比我豐富、老道,往後要借助你們的地方還很多,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同你們交個朋友對於你們剛才所說的一些是非曲直,老實說,我無法評論,也無從置喙;但有一點,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們:我張某人自認不是個擺爛的人,該我負責的事情,我必會負責到底,來日方長,你們且拭目以待吧!」

聽完我的話,堯大略顯詫異地看著我,並未搭腔,阿達仔卻不耐地搶著說道:

「張排!話不能這麼說...」

「阿達仔!別再說了!」堯大突然制止了阿達仔的發言。

我以為今晚的「茶宴」至此將不歡而散,孰料堯大提起了剛煮好新茶的茶壺替我的茶杯斟上茶水,面色和善地說道:

「張排!喝茶!」

之後,我們盡興地聊至午夜,天南地北的事都談,卻絕口不再提起李排那檔事了。

*     *     *     *     *

在軍中,每週四固定是「莒光日」,而其前一晚—週三的晚間,則是所謂的「莒光夜」。今晚這個莒光夜,本部連全體阿兵哥照例集中於會議廳撰寫軍中生活週記,幹部則無事。我注意到坐在前排長官桌督導的連級幹部中,多了一個生面孔。李排告訴我,此君不是別人,正是剛收假回來的輔導長「河馬」。輔導長之「噸位」一如其綽號,十分「壯碩」,跟連長郭肥有的拼;望其神色,橫眉豎目的,似乎也同連長一樣,不怎麼平易近人。

晚點名時,藉著全連到齊的機會,連長再次宣布我這個新科排長到任的消息,並要我對連上弟兄做個自我介紹。囿於氣氛嚴肅,我並未逞「口舌之能」,只非常拘謹且「制式」地介紹了自己的出身背景,而弟兄們也回報以非常「制式」的掌聲

來了這些天,觀察了大小事物,說實話,我覺得本部連距離中山室牆上掛著的四字標語「親愛精誠」,還有好長的一段路要走。

*     *     *     *     *

今早頭一回參加本部連的莒光日活動。莒光日對防警部隊的意義,除了上政戰課以外,也是一個星期中,唯一可以換下綠底迷彩服,穿上藍色系軍便服的日子。我在想:是不是只有這一天,防警部隊的弟兄才會記得自己也是空軍的一份子?

上午大半時間都在觀看枯燥無趣的莒光教學節目,結束後,阿兵哥解散,各自執行勤務工作;軍、士官則留下,召開本部連的每週幹部會議。此會議由連長親自主持,原本見陣仗頗大,當可一睹想像中軍事戰鬥單位開會的精實風範,豈料會開了不過十來分鐘後,我的心便涼了一半。會議的進行顯然毫無效率可言:出席幹部事先未充分準備,有的甚至連自己的基本權責業務都搞不清楚;另一方面,連長本人也不甚進入狀況,對許多問題不是沒頭沒尾的飆罵,就是不著邊際的叨唸,到頭來,既無明確的裁示,也無具體的要求,在面臨幾個較重大的決策時,甚至還「紆尊降貴」地側身向身旁的輔導長「請示」:

「學長,你覺得我們是不是可以...」

我很納悶,難道只有自己覺得這種徒具形式的會議,是在浪費時間嗎?轉頭看看李排、堯大的反應:一個抿嘴低頭,一個仰視神遊,共同之處則是一副「局外人」的樣子!果然,吾道不孤啊!

幹部會議後,郭肥與河馬刻意把我留了下來。

「張排!你雖然『只是』預官,但好歹也是個軍官,該做的事還是要做的!」河馬略過了一般歡迎新人的客套儀式,直接給了我一記「下馬威」。

「是!」我似乎也只能這麼回答。

河馬見我如此回答,嚴峻的神色稍微緩和了一點,接著說道:

「嗯!我知道你剛來沒多久,但既然身為幹部,連裡頭有些人事,你也應該先知道...」

河馬接著告知我連上幾位代管或操行不良的問題份子。其中之一為現任辦伙士官李義民,他之前有侵吞公款的紀錄,在營外更是欠債累累;此外,有一警衛營送來代管的小兵陳銘宏,思想激進,無法忍受與身上刺龍刺鳳之「流氓地痞」為伍,經常容易情緒失控。河馬將這幾位人員視為部隊裡的「不定時炸彈」,提醒我要多加留意。當我奇怪河馬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事情時,郭肥隨即接口說:

張排!如果沒什麼問題的話,我們希望你從十一月起就開始接值星或辦伙食。」

原來,這就是他們的目的。現在距十一月一日只剩不到一週的時間了,顯然,他們並不打算給我這個新人足夠長的適應期。李排之前叮嚀我的話在此刻發酵了,我隱約察覺到郭肥與河馬笑容背後的不懷好意他們無非是想壓榨一下我這個「菜鳥」預官。也罷,這類「欺生」的陋習,早在軍中行之有年,非我所能改變。惟今之際,只求自己能趕緊進入狀況,克盡職責本分而已,其餘一切,隨遇而安吧!

*     *     *     *     *

近中午時,人事士急忙交給我一份公文,告知我下午必須參加指揮部舉行的「排級幹部測驗」,測驗項目包括了自己在通校預官訓練中從未接觸過的什麼刺槍術、防砲警衛專精手冊筆試...等等。這個突如其來的通知,真是晴天霹靂,我正愁無從臨時抱佛腳之際,幸而指揮部公姓少校通訊參謀官救了我一命。當日公通正好在指揮部舉辦年度「通信人員講習」,由於他在日前的閒談中,得知我是個電子工程學博士,而這回的講習師資嚴重不足,故公通靈機一動,索性找我「湊數」,加入講師陣容。

「公通,謝謝你的肯定!但你突然找我當講師,我事先也沒準備,實在不知道能教什麼科目耶!」我有些擔憂地問道。

「張排啊,你別那麼緊張!這些受訓的學員是來自基層部隊的通信士、通信兵,他們絕大多數都是入伍後才被臨時指派、「半路出家」的,很多人連基本的電子電路觀念都沒有... 放心啦!上課科目你自己定,只要不離題,有那個樣子就可以了!」公通安慰我。

原來如此!我鬆了口氣。雖然公通說「應付」即可,但自尊心強的我,可不想因此砸了自己這塊電子工程博士的招牌。我犧牲了午睡的時間,仔細構思了授課大綱,希望內容可以淺白到讓一些不懂電子電路的初學者,也能從中學到一些基本觀念。

下午兩點,我充滿自信地走進教室,向學員們做完簡短的自我介紹後,隨即轉身在黑板上寫下「電學漫談」四字,這便是我自定的講課題目。

「同學們,上我的課,在課堂上可以不用太嚴肅,有問題或意見的時候,隨時提問。當然,只有我的課可以如此隨便,上別的教官的課,你們還是得遵守該有的規定,雖然我也不知道有哪些規定...」我的話引起了零星的笑聲,教室氣氛登時輕鬆了些。

「另外,公通已經告訴過我諸位的學歷背景,而你們也知道了我其實是個剛下部隊沒多久的『菜鳥排長』...所以,我們對彼此都無需抱持太多的期待與幻想。我不會天真地以為你們上完這短短的一堂課後,就能搞懂通信電子的高深學問與專業;如果真有這種『奇蹟』發生,就是對我的嚴重侮辱!本人可是花了九年的時間,一路唸完大學部與研究所,才取得電子工程博士學位的...」這段話引來了更多、更大的笑聲。

言歸正傳後,我開始從最簡單的歐姆定律(Ohm's Law)說起,藉由這個聯繫起電壓、電阻、電流三者的公式,加上短路、斷路等基本概念,許多現實生活中常見的電路設計均能被輕鬆地理解。後來,我見學員吸收情況良好,甚至「加碼」提及較難的電晶體(Transistor)與積體電路(Integrated Circuit)。我略去了複雜的理論公式,改以生活實例說明,有時甚至佐以生動之譬喻;例如,當我介紹電晶體運作原理時,就搬出了當年碩士班擔任高中暑期營隊講師時發明的那個「妙喻」因應之:

「金氧半場效電晶體(MOSFET)的道理並不複雜,它就是個開關而已。在它的四個電極中,源極(Source)與汲極(Drain)這兩個N-型半導體區域雖然都富含電子,但它們就像夜空中的牛郎星與織女星一般,相隔銀河兩端,平常既不能見面,也無法聯繫(導通)。那他們什麼時候才能相見(導通)呢?對了!要在農曆七夕鵲橋搭起來的時候,他們才得以相會。那麼,在這個電晶體中,我們要如何搭起一座『鵲橋』呢?這就得靠另一個電極—閘極(Gate)的幫忙了。當我們在金屬閘極加上足夠的正電壓時,就可以在源極(Source)與汲極(Drain)間的P-型半導體中吸引並形成一層電子,這層電子就像是在銀河(P-型半導體中搭起來的鵲橋』,它讓兩個原本相互隔離的電極導通(見面)了!

此番趣談不僅趕走了經常橫行午後課堂間的瞌睡蟲大軍,也在向來戒備森嚴軍營裡營造出一方溫馨愉快的小空間。正在巡堂查課的公通被教室傳出的笑聲吸引而來,乾脆坐在後排座位旁聽。課程結束後,他走向我,笑著說:

「張排!謝謝你的鼎力相助,課上得真精采,我沒想到你竟然還是『名師』哩!」

「見笑了!您不嫌棄我的『濫竽充數』,還幫我逃脫幹部測驗,說起來,我還得感謝您嘞!」我客氣地答道。

「不過,我真不懂國防部那些高官在幹什麼,竟然把一個學有專精的高科技博士送到基層部隊來,真是浪費人才啊!」公通話鋒一轉,突然為我打抱不平起來。

我苦笑未答,但公通的質疑其實也是我近來深藏心裡的一個問題。

*     *     *     *     *

上午向連長報備後,外出營區前往附近裁縫店領回繡好名條的軍服。之後,則順道逛了北埔市集。北埔並不繁華,但街景也不太寒酸。我騎著車,在豔陽勁風下馳騁穿梭於街巷之中,享受著一份難得的恬適與自由。

明天是光復節,按規定要實施戰備狀況四的「慶安演習」。中午回到營區後,即聽說下午指揮部作戰情報科將派人視察本部連的預演情形。我在沒啥心理準備的情形下,硬是跟著部隊一起行動。當命令下達後,本部連全體守備官兵立刻著裝,開槍房,取槍,領彈藥,幾分鐘內便全副武裝,各自趕赴事先指定好之守備位置就定位。至於我呢?由於自打大學成功嶺暑訓後即未碰過槍,故而聞聲開始行動後,便呆立現場,茫然不知所措。連上幹部與弟兄看不下去了,二話不說,乾脆上前幫我著裝。只見李排幫我配掛無線電機,堯大幫我別上刺刀,值星班長幫我背上防護包,阿兵哥則幫我調整槍背帶...。唉!這麼「菜」的排長,也確實夠瞧的了。此番景象,有打油詩一首為證:

「山高路遠海深,大軍縱橫馳奔。誰敢丟人現眼?唯我張排澤恩!」(註)



(註)此打油詩係改自毛澤東贈其大將彭德懷之詩。原詩為:「山高路遠坑深,大軍縱橫馳奔。誰敢橫刀立馬?唯我彭大將軍!」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