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21日 星期日

[當兵回憶]北埔篇之三:伙頭軍

1997年10~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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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時分突然被安全士官叫醒,原來阿達仔帶了魚蝦酒菜,請了郭肥、河馬,以及兩位下士班長在某士官寢室打牙祭,而我也是他邀約的對象。席間阿達仔對郭肥與河馬極盡阿諛諂媚之能事,馬屁拍得震天價響,這齣「昏君弄臣」的肉麻戲,真使我哭笑不得。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同他們沒說太多話,只在一些禮貌上必須有所回應的時刻,乾笑數聲,哼哈以對。這宵夜直吃到凌晨兩點多方散。

也由於這麼個折騰,早晨起床後,身心俱疲,精神不濟,遂趁早點名後至早餐間的空檔,和衣且鞋襪未脫地躺在寢室床上打盹補眠。不料剛躺下還沒幾分鐘,寢室房門忽被推開,進來一位身材矮小的中年軍官,見其衣領上的兩朵梅花,「中校啊!」我嚇得躍然起身,立正站好。原來此人是指揮部的「三老闆」─ 政戰主任。他很不滿意我的「散漫」模樣,狠狠數落了我一頓,接著又質疑我的報到日期,急得我趕忙拿出人事命令給他看。後來,這場風暴總算是有驚無險地過去了,但心情多少受了些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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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上午的勤務是垃圾清理與分類,下午則是槍枝保養。工作不難,只是瑣碎了些。話本不多的值星官堯大,在部隊休息的空檔,主動找我攀談了幾句。雖然只是幾句簡單的對話,但我知道我們之間原本的冷淡關係已經「破冰」了。

晚間正要就寢時,突然有人敲門,來訪者是河馬日前跟我提到的「問題人物」之一—士官李義民。李義民生得黝黑短小,年紀不大,卻一副老江湖的模樣。簡短客套話過後,他直接說明來意:

「張排!我聽說從下個月起,你要接替我辦伙,是真的嗎?」

「呃...連長與輔導長是有提過,不過到底是接值星,還是辦伙食,老實說,還沒確定... 我也在等他們進一步指示。」

「哦,那我希望你最好不要接辦伙。」

「咦?為什麼?」

「因為,本來該接我辦伙業務的是阿達仔!」

緊接著,李義民便同我說起他與阿達仔在過去一段時間所結下的「樑子」。義民與阿達仔原是通校常士班同班同學,畢業後又一同被分發到九一四指揮部,按理說,這層淵源應該使他們之間的相處分外親切友好才是;然而,阿達仔為人心機頗重,常在義民背後說他壞話,甚至向長官打他的小報告,而兩人衝突公開化的導火線則是前些日子義民辦伙,為營區慶生餐會辦桌時,阿達仔當眾「吐他的槽」,說了句:「像這種菜色,我花兩百塊錢就辦得到!」雙方因此結怨。之後,義民得知阿達仔將在他之後接著辦伙,乃拼著在任內僅剩的一些日子,使出渾身解數,將最近一次指揮官交辦的營區宴客辦得有聲有色,風風光光,目的就是要之後接辦阿達仔相形見絀,下不了台。

阿達仔難道就辦不了桌嗎?」我好奇地問道。

「張排,你不知道!也是阿達仔自己造的孽,之前他辦伙的時後,把那幾個伙房兵整得很慘;那些阿兵哥也放話了,他們說:只要再輪到阿達仔辦伙,就要集體怠工,甚至故意出包,給他難看!」義民幸災樂禍地說著。

「阿達仔知道你們給他『下套』了?」

「是啊!不過,張排,你知道嗎?你這位新來的排長卻成了他解套的希望!」

「啊?怎麼說?」

根據義民隨後的解釋,阿達仔一打聽到我報到的消息後,鬼腦筋一動,馬上於上週三晚間邀請本部連的「實質」老大 — 輔導長河馬 — 外出喝酒。阿達仔乘賓主盡歡、酒酣耳熱之際,慫恿河馬改派我這個剛報到不及一週的菜鳥排長來跳火坑,試圖躲過此劫,河馬二話不說,便「欣然同意」了對於義民今晚的「交淺言深」,我並未鬆懈內心的防備,仍不時細細思辨其內容是否有誇大不實、加油添醋之處,以免掉入蜚短流長、撥弄是非的陷阱之中。然而,當親耳聽到那些言之鑿鑿的醜陋行徑時,心裡仍不免一陣激,半晌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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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早早點名後,河馬果然向我宣達了從下週四起接辦伙食的任務。看來,李義民所言不虛,並非空穴來風。

大概是心情不好吧!早餐也沒怎麼吃。從餐廳返回營房的路上,見一悍馬車從連部集用場疾駛而來,突然在我身旁停下。押車的軍官不是別人,正是李排!

「張排!上車吧!」

「啊?這是要去哪兒?」

「我知道你下週要接辦伙了!李義民請了幾天假,郭肥要我這幾天代理他的伙食業務。我們現在正要去副供站(花蓮副食供應站)採買食材,你跟我們一起去見習見習辦伙工作吧!我剛才已經跟郭肥報備過了!」

聞此言,我二話不說,在同車兩位伙房兵的伸手拉拔下,由車尾一躍而登上了車斗之中,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奔副供站而去

車行約莫二十分鐘,我們便抵達了目的地。早晨的副供站好不熱鬧!擠滿了從三軍各部隊前來採買的人員。然而,奇怪的是:大家剛到此地時,都不急著探尋採買食材用品,反倒是不約而同地湧向幾個賣西式早餐的店鋪。這些店門口大排長龍的景象似乎正間接反映著部隊袍澤們普遍軍中早餐菜色的不滿?我同李排也「不能免俗」地各自買了份漢堡加奶茶,一面吃著「第二攤」早點,一面談著辦伙業務的細節。根據李排的說明,辦伙工作其實並不難做。他手上有份在指揮部行之有年的菜單食譜「秘笈」,裡頭菜色包羅萬象,應有盡有;料理方式也記載地詳實完備、鉅細靡遺。只要事先與伙房兵溝通好,確定他們的廚藝可以勝任,並且照顧好他們最在意的福利 — 榮譽假;剩下的就是妥善調配,逐日變化,避免單調即可。至於採購的部分,只四字訣:量入為出而已;有多少預算,做多少菜色,嚴守不超支的原則就對了。

既然道理這麼簡單,為什麼之前指揮部與本部連的辦伙業務老出紕露呢?」我不解地問李排。

「是啊!這問題就出在『辦桌』上了!」李排苦笑答道。

「辦桌?」

「嗯,部隊日常三餐的支出多有定數,還好掌控;但遇到每個月的慶生餐會,或者重要節日的餐會等等,很多辦伙負責人為求場面風光盛大,討長官歡心,往往不惜血本地砸錢大搞,這就容易出事了!」

「你指的是嚴重超支?」

「可不是?但還有一種辦桌更難搞...那就是私底下特別替指揮部『三巨頭』 ─ 指揮官、副指揮官、政戰主任辦的...」

「你是說開小灶』?

「咦?你也知道這個詞啊?」

「我爸是老兵,聽他說過。」

「嗯,說到哪兒了?喔!對!當三巨頭有重要賓客來訪時,有時會在營區宴客,那就得開小灶』了。」

「你說這種辦桌特別難搞?

「是啊!這對我們辦伙的人來說,絕對是一大挑戰。且不說高官們對菜色的挑剔,光是事後的報帳請款過程就搞死人了!」

「怎麼說呢?」

「如果說是食材費的話,還好報銷;但他們喝的酒就難處理了!」

「那該怎麼辦?」

「通常啊,負責管指揮官行政事務費的行政官會想辦法將這類費用『做』掉,但那人很皮,常常藉故拖欠;所以囉,我也故意裝傻,不給錢就沒酒喝,弄得他們吹鬍子瞪眼睛的。事實上,我大概是所有辦伙軍士官裡面,最不配合的一個。沒辦法,我可不想因為這種事坐牢啊!」

「原來如此。」

另外啊...」李排突然壓低了音量,表情神祕地對我說:

我還有更進一步的自保之道... 我藏有一本『密帳』,裡頭把他們交代買的洋酒發票全部收集齊全,到時如果東窗事發,我好歹也有證據證明自己是奉命行事的!呵呵!」

聽李排眉飛色舞地說完他的辦伙經驗談後,內心的感覺挺複雜的。一方面覺得自己好像可以「蕭規曹隨」、「按圖索驥」地辦好這項業務;另一方面,卻也擔心自己的涉世未深,難免千慮一失,若不幸栽在像辦桌這樣的事情上,可真是划不來了。

記得小時候讀過唐朝名將薛仁貴的故事,說薛大將軍初投軍時即是一名負責做飯的「頭軍」,但他逆來順受、任勞任怨,繼而把握時機,屢立戰功,終成一代名將,千古留芳。如今,我也站在同樣的軍旅起點,但心中卻無薛仁貴當年的豪情壯志,只願「苟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是也。唉!今人不如古人,慚愧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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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副供站採買完,正準備返回營區時,突然想起:來此之後都是借用別人的自行車代步,實非長久之計;故徵得李排同意後,於回程令悍馬車繞道機場東指部,在那裡,我花了三千元買了一部藍色十五段變速的全新登山自行車。之後,遂與悍馬車上的頭軍」同袍分別,自己騎著新購的自行車返回指揮部。

回到營區,才剛要進排長室,就看到河馬正在門口附近對著李排「訓話」。

「李排!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混摸魚!你騙得了連長,但騙不了我!告訴你,就算沒背值星的時候,也得照樣給我出操、出勤務。」

「我沒閒著啊!早上李義民臨時請假,我替他押車去副供站採買,順便也帶張排去見習辦伙業務,這些都跟連長報備過的啊!」

「喔?是嗎?好!那我問你:昨天你又到哪裡去了?」

「昨天部隊在營舍內做槍枝保養,有值星官帶著,我在排長室『待命』!」

「你少唬弄我!你就是在摸魚!反正你給我聽著,從現在起,我每天都要看到你出現在部隊前面!」

「輔導長,按照你這個標準,那麼連士長呢?他怎麼可以不出現?而且不光是白天不出現,晚上也沒在營區!」

「你閉嘴!連士長跟你的情況不一樣!他另外有任務,連長與我都是知道的⋯你給我管好你自己就好!」

河馬惡狠狠地撂下這句話,瞪了瞪李排,便欲轉身離開;但還沒走開幾步,李排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道:「是啊,志願役與義務役的情況就是不一樣 ...」。

河馬聽到此話,像受了什麼刺激一般,情緒激動地急轉頭對李排咆哮道:

「你說什麼?有種給我再說一遍!你⋯你給我立正站好!」

隨後河馬又狂飆、狂罵了李排五、六分鐘之久。

風暴結束後,我私下問李排:

「你剛才提到的連士長是何許人啊?」

「是喔!你還不認識我們本部連的『肉雞』(台語發音)士官長吧?」

「肉雞?」

「嗯,他姓黃,我猜可能是因為他的名字中有個『基』字,久而久之,『肉雞』就成了他的綽號了。」

連士長』是個什麼樣的職務啊?我之前從沒聽過。」

接著,李排就把他所知道的有關連士長』這官銜的由來告訴我。「連士長」的全稱是「連士官督導長」,據說是幾年前國防部仿照美軍士官制度,推行所謂精進士官制度後,在連級單位新設的職位。『精進士官制度』的具體內涵之一,就是劃分軍士官權責:士官負責基層管理與實際工作的執行,而軍官則負責計畫指揮和研究發展,士官為軍官得力助手與顧問。依此精神,連士官督導長即被定位為基層連級單位之訓練長,直接對連部主官負責;雖為士官,但地位頗高,被視為連級主管,像我們這種排級軍官,亦不免讓其三分。

聽李排說,這個綽號「肉雞」的連士長極為滑頭,又善鑽營,平日對於指揮部各級長官,上至三巨頭、參謀軍官,下至本部連連長、輔導長等,無不逢迎獻媚,極盡巴結,故即使三天兩頭不見人影,亦無人追究。更扯的是,他竟然也可比照住在營區附近之軍官待遇,夜夜返家外宿,這就更匪夷所思了。

之前總懷疑指揮部裡有複雜的是非,怎想小小的本部連裡就不怎麼單純了。然而,不單純又如何?像我這樣一個自顧不暇的菜鳥預官,還有閒工夫在這些事情上傷腦筋嗎?這個「自知之明」提醒我乖乖地拿起李排傳承給我的食譜「秘笈」與採買流程,認真仔細地研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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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點名後,郭肥、河馬突然把李排與我留下,表情嚴肅地告訴我們:原先的任務計畫有變,下週四起,改由我接值星官,李排則接辦伙。至於為什麼有此改變,郭肥並未多做解釋,但直覺告訴我,一定有事情發生了。會是什麼事呢?

我的心思剛從螞蟻上樹、麻婆豆腐、魚香茄子、番茄炒蛋等五花八門的菜單組合中抽離出來,旋即陷入了另一個諱莫如深的謎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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