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20日 星期二

[當兵回憶]北埔篇之四:不祥之兆

1997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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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就寢前,身心即感不適。除了渾身疲倦、四肢無力以外,情緒更是異常低落。早晨起床後,情況非但未見好轉,甚至還多了頭痛的症狀。想想這些個生理反應,不知是否為壓力所致?

病懨懨地參加完早點名,正待解散離去時,郭肥突然叫住我,要我五分鐘後到連長室見他。五分鐘後,我剛一進連長室,他便遞給我一份公文,並說道:

「上午九點鐘有個會,你代替我去!」

我瞄了一下公文,是一份會議通知,會議名稱是「精實案宣導會」,而受文者是郭肥。由於我對此事一無所知,乃問道:

「可是連長,我根本不了解這個會議的目的,如果就這麼代表你出席,萬一搞不清楚狀況,失了分寸,豈不壞事?」

「我叫你去,你就去!這是『宣導會』,不需要發言,只要人到就好,OK?」郭肥沒好氣地回答我。

沒辦法,我只好摸摸鼻子,準時於九點鐘到指揮部會議室報到。

到達會議室門口時,見到來自防警司令部的上級指導人員正在主持簽到。從簽到簿上羅列的名單顯示:此次與會人員係九一四指揮部所屬各營、連級主官管。我在郭肥的欄位下簽了名,並註明是代理,之後便隨眾人魚貫入座。鄰近的幾名軍官瞥見我制服上繡著的「排長」職務條,盡皆莞爾,想必他們都已猜到我為何會出現在此的「苦衷」了吧?

宣導會開始後,隨著司令部人員的說明,我這才對所謂的「精實案」有了較多的認識。
「精實案」的正式全名為「國軍軍事組織及兵力調整規劃案」,因其核心精神為「精簡高層,充實基層」,故又簡稱「精實案」。本案已於今年(1997年)7月1日正式實行,預計分三階段展開:

  • 第一階段(1997年7月1日-1998年6月30日)「準備調適期」:不精簡員額,但採離退不補、輔導就業、獎勵疏退等方式,逐漸降低現員。

  • 第二階段(1998年7月1日-1999年6月30日)「組織簡併期」:各單位依照核定人數精簡三分之一,精簡人員在不影響個人權益下,配合相關政策法令辦理疏退。

  • 第三階段(1999年7月1日-2001年6月30日)「完成定編期」:全數達成核定目標,國軍總員額調降為四十萬人。完成業務職掌調整,並依新訂作業準則運作。

這個案子,說白了,就是一個裁軍方案。為什麼要裁軍?那是因為我國的大陸政策與戰略思想,已經由早年的「反攻大陸」攻勢戰略,轉為以「臺澎金馬防衛作戰」為主的守勢戰略。在這種情況下,數量龐大且裝備老舊的三軍兵力早已不合時宜。然而,想要減少數量,又須維持一定的戰力來確保國防安全,這得怎麼做呢?「精實案」給的答案是:一方面減併高層單位,簡化作業程序,提高行政效率;另一方面則配合新式武器裝備,調整部隊結構與指揮層級,朝聯合作戰方向發展。這也就是所謂的「精簡高層、充實基層」政策。

聽完這些個說明,我覺得裁軍的大方向基本上沒有錯,且「精實案」的立意也很好,但對此案未來實際執行後的效果,我就沒那麼樂觀了。我之所以不看好「精實案」,根據的並非什麼軍事戰略大道理,而是下部隊後的種種見聞。當台上教官講到如何採取「離退不補」的方式,「自然而然」達到精簡員額的目的時,我的腦海立刻浮現了堯大、阿達仔、肉雞、郭肥等這些我在本部連接觸過的軍士官形象:勤懇幹練的堯大,因「尊嚴」問題,毅然選擇退伍;善於逢迎拍馬的阿達仔、肉雞卻不願離開這個「錢多、事少、離家近」的「快樂營」;而郭肥這個體重超過一百公斤,連役男體檢標準都過不了的人,竟然成為坐擁高薪的中尉連長。待在舒適圈(comfort zone)的既得利益者賴著不走,走的盡是懷才不遇的有志之士,這難道不是典型的「劣幣驅逐良幣」嗎?再者,軍隊裁軍好比企業裁員,本該是要汰弱留強才對。如果任由一些有能力、有抱負的人離開,而儘自留下一些平庸愚劣之輩,所得結果在帳面數字上是「精實」了,但整體戰力卻一落千丈,這真的是我們想要的嗎?國防部裡的高官業參們,可曾想過這個問題?

另一個讓我不抱樂觀期待的原因是:齊頭式的裁軍。儘管整體數量要減少,但因應新的戰略情勢,有些軍種單位基於任務特性,反而需要強化,但精實案似乎完全不考慮這個層面,所有部隊一律裁減固定比例人員,這種鄉愿式的作法恐怕會對往後國軍戰力造成不利的影響。

然而,我的這份「杞人憂天」也只能默默埋在心裡。畢竟,這個方案短期間內直接影響到的還是當前志願役軍人的前途。因此,與會的營、連級主管在會議後半段Q&A時間所問的問題多集中於個人權益利害,根本沒有人關心那些長期而深遠的議題。此時,冷眼旁觀的我,又再度成了一個毫無歸屬感的局外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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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至餐廳參加指揮部十月份月會。在這個場合裡,我第一次見到了九一四指揮部的大家長 — 上校指揮官。指揮官長得高大挺拔,頭髮雖因步入中年而微禿,但深邃的五官配著炯炯的目光仍稱得上英俊瀟灑。當司儀恭請指揮官上台訓話時,指揮官一眼瞥見講台邊人事行政科承辦人員手上拿著的一堆獎狀、獎牌,似乎頗感詫異,問道:

「今天的月會要頒獎嗎?」

一旁的人行科長緊張地回答:

「報告指揮官!是!等一下要頒獎給資深官兵...」

「為什麼沒有人事先通知我?搞什麼東西啊!如果要頒獎,我應該穿著這身迷彩服嗎?」指揮官大聲怒吼道。整個餐廳登時鴉雀無聲,籠罩在一片肅殺的氣氛中。

「是... 這...」一向趾高氣揚的人行科長嚇得不知如何回話。

「大會延後半小時!我回去更換服裝!」指揮官說完,轉身便離開會場,徒留會場數百名面面相覷的官士兵。

半小時後,指揮官身著深藍空軍大禮服,再次步入會場,外型更顯英挺。之後,各個項目順利進行,眾人行禮如儀;大會結束前,指揮官又以方才發生的事做了一番機會教育。他說:

「典禮該怎麼進行,什麼場合該穿什麼服裝,不但是規矩、紀律,同時也是對人的尊重。孔夫子不是說了嗎?『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人行科要好好記取這次教訓!人不怕犯錯,就怕錯了以後還不知道改進!」
大道理說完後,指揮官突然話鋒一轉,接連講了兩三個葷腥不忌的笑話,逗得台下官兵哈哈大笑。指揮官讓我聯想起二戰美軍名將巴頓將軍(George S. Patton),同樣是粗獷中帶著精明;他不像印象中溫文儒雅的空軍軍官,反倒像豪邁狂放的陸軍多些。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個領導者的獨特魅力與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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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週四的莒光日。不過,今天的氣氛有點怪。電視教學進行期間,坐在教室後排連級長官桌的郭肥、河馬與肉雞自始至終緊繃著臉,表情異常凝重,彼此也不交談。節目結束後,河馬草草結束了分組討論與心得報告,隨即解散阿兵哥,只留下本部連所有軍官與士官長繼續開會。然而,今天的會不是由郭肥主持的例行性本部連週會,而是由人行科長奉指揮官命令所召開的「緊急會議」。會議一開始,人行科長劈頭就厲聲說道:
「今天我到你們這裡開這個會,不為別的,就是要調查九月份李義民辦伙虧空數萬元的事!本部連,『天子腳下』,竟然捅出這樣的婁子?連長!輔導長!你們平常在幹什麼吃的?」

聞此言,郭肥、河馬和李義民早已嚇得立正站好,不敢吭聲。

「你們給我把所有帳目攤開來,我們一條一條核對!今天非要查出個結果來!沒有結果,誰也別想走出這個會議室!」科長幾近咆哮地叫嚷著。

於是,接下來的會議,就在逐一審核帳目中度過。隨著愈來愈多「幽靈」支出款項的出現,科長質疑愈烈,李義民回答地愈閃爍,而郭肥、河馬則顯得愈來愈心虛。終於,科長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大聲說道:

「好了!我不用再浪費時間問下去了!你們的這筆爛帳反正已經他媽的說不清楚了!我現在做個結論:不管是承辦人李義民,還是負責督導的連長、輔導長,通通簽請議處!你們等著被指揮官處分吧!」科長說完,正要轉身離去時,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又回頭說道:

「還有... 指揮官前幾天已經交代了,改由李排接李義民辦伙!」說完,便氣沖沖地離開了。

我望了望身旁的李排,他臉上閃過一絲詭異的笑容。我想我知道他的意思。他之前說的沒錯:這又是一樁典型的「辦伙弊案」,而真相也沒那麼複雜,就是一堆為了拍長官馬屁,不惜血本大肆辦桌的齷齪之事。李義民只想著同阿達仔較勁,豈料「出師未捷身先死」,自己先行「陣亡」了;而郭肥、河馬更好笑,之前還提醒我李義民「手腳不乾淨」,有侵吞公款的前科,他們自己卻對李義民的辦伙細節不聞不問,未盡督導之責... 啊!是了!難怪他們之前要指派我辦伙,原來是要我這個搞不清楚狀況的新人菜鳥來概括承受這筆陳芝麻爛帳啊!想到此處,不禁捏了把冷汗。算自己命大,沒被拗去辦伙,否則就極可能不明不白地栽在上頭,成為「替死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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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午後正式接值星。那場景就像軍教片裡演的一樣,我披掛上大紅值星帶,站在隊伍前面發號施令一;這本該是個帥氣十足、威風凜凜的時刻,卻由於自己身染病痛,冷汗直流而遜色不少。

我這個新科值星官剛上任所遇到的頭一件大事,就是即將在下午舉行的慶安演習。有了上回出糗的經驗教訓後(詳見「北埔篇之二」),我前一天特別找了堯大幫忙惡補慶安演習時值星官應該注意的事項,這回總算是有備而來。然而,當演習命令下達後,我正與值星班長指揮著阿兵哥們帶齊裝備,趕赴指定戰鬥守備位置就定位時,卻聽到營房走道彼端傳來一陣叫囂吵嚷之聲。我與值星班長聞聲急忙趕赴現場,只見一個臉孔瘦削蒼白的小兵正與郭肥相互叫罵著,地上還散落著一副毀損的防護面具。

「你這個笨蛋、白痴、大肥豬!」那個小兵衝著郭肥大罵著。

「你敢當著這麼多人面前摔裝備,還罵我啊?有種你再說一遍!」郭肥雖面露不悅,音量拉高,但情緒卻未失控,言詞中隱隱帶著挑釁的意味。

「我就罵你了!大肥豬!怎樣?」那個小兵顯然沉不住氣了。

「好啊!這麼多弟兄都看到了!你竟敢『公然侮辱上官』,等著判軍法吧!」郭肥冷笑道。

「幹!啊~」小兵歇斯底里地叫著,似乎是徹底崩潰了。

就在此時,從二樓下來一個小兵,是指揮官的傳令,他對著我們這群人說道:
「指揮官叫陳銘宏上去問話!」

原來,那個對郭肥咆哮的阿兵哥就是河馬之前提到的「不定時炸彈」— 陳銘宏。
看來,樓上的指揮官也發現了這個騷動。陳銘宏終於順從地隨傳令兵上了二樓。約莫十分鐘後,傳令兵又下來叫郭肥、我,以及值星班長上去。

當我們喊了「報告!」,進入指揮官室後,見到陳銘宏在指揮官辦公桌前的地板席地而坐,眼神直視前方,看都不看我們一眼。

指揮官見我們進來後,並未立刻搭理,反而微笑著對陳銘宏說道:

「好了!你的委屈我都聽到了,我會秉公處理的,沒事的話,你先下去休息吧!」

陳銘宏聽到指揮官這麼說,竟然大搖大擺地站起身,拍拍屁股就走回營房了。看來,這傢伙已經嚴重誤判情勢,尚不知大難已然臨頭。他前腳一走,指揮官馬上斂起方才的笑容,詢問郭肥:

「剛才他摔裝備、罵你的時候,都有誰看到、聽到了?」

「報告指揮官,除了我本人以外,值星官張排、值星班長都親眼看到了!」郭肥難掩激動地回答道。

「喔?是嗎?你們都可以作證?」指揮官瞅向我與值星班長問道。

我與身旁的值星班長有些無奈地點點頭。

「嗯,好!陳銘宏這傢伙目無軍紀,當初在警十營鬧的時候,我是看在他爸爸跑來求情的份上,才網開一面,讓他留在指揮部本部連看管,暫時不予處分。沒想到他不思悔改,現在竟然還辱罵起長官來?連長!你現在就去找監察官來辦這個案子,相關證人筆錄今天晚上就製作完畢,我馬上簽!簽完就讓人立刻把他移送東指部關押起來!」

「是!」

「另外,通知門口衛兵,如果陳銘宏的父親來找我,就說我有事,不方便見他!」

退出指揮官室,我的心思仍未脫離剛才的事件。陳銘宏固然是在眾目睽睽下犯了大錯,但從郭肥的種種反應看來,此事卻不像是個「突發」案件,內情似乎並不單純。另外,透過這個事件,也讓我看到指揮官深沈的一面:前一分鐘還婉言勸慰陳銘宏,後一分鐘卻立即入其於罪,殺伐決斷間的陰狠無情,令我膽顫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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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陳銘宏真的被押走了。晚點名時,郭肥就著陳銘宏事件,在部隊前滔滔不絕地發表了一番議論,最後,甚至還語帶威脅地說道:

「我知道你們之中有人對我和輔導長心生不滿,不但常常在背後說我們的壞話,甚至還對我們的命令陽奉陰違。今天的事你們都看在眼裡了,爾後如果還有人敢對長官不服從的,陳銘宏的下場就是最好的借鏡!」

郭肥揚揚自得地訓話完畢,我以值星官身分向他敬完了禮後,他便轉身離去。

值星班長正要解散隊伍時,我揮了揮手制止他。

「等一下!我有些話想跟弟兄們說。」

剛要走進營房的郭肥聽到我的話後,突然一愣,停住腳,不走了。我無視郭肥的反應,開始對集合場中的弟兄們說道:

「各位弟兄,就像連長剛才訓示的,陳銘宏的確錯了!他不該毀損裝備,也不應公然辱罵長官。這部份的是非曲直,大家心知肚明,排長也不多說了。排長只想從另外一個角度談談自己的感想。」

「排長跟各位弟兄一樣,也是義務役的。我們來當兵的目的,是要盡國民應盡的義務,也就是保家衛國。在服役期間,國家一旦發生戰事,身為軍人的我們自然必須為了保衛國家而不惜流血犧牲。然而,在沒有戰爭的承平日子裡,我們除了做好訓練與戰備外,都應該好好保重自己。」

「如果大家有看新聞的話,應該知道前一陣子防砲部隊發生過一個預官被衛兵槍殺的事件。起因是該名軍官當眾責罵並羞辱了同連的一名士兵,而那個士兵不堪受辱,就利用站哨的機會持槍殺害了那位軍官。事情發生以後,當然有很多是非對錯的分析與檢討,但排長心裡卻有不太一樣的感想。我想到的是:無論是對那位預官或是那個士兵來說,一兩年的役期都是人生中很短暫的時光;我很好奇:究竟有什麼樣的大是大非需要搞到別人下不了台?又有什麼樣的深仇大恨值得賠上自己的青春與生命來出一口氣?如果時間能夠倒流,決定可以後悔,他們還會選擇做同樣的事嗎?」

「不管是那個殺人的衛兵,被殺的軍官,還是今天的陳銘宏,他們因一時衝動所犯下的錯,傷害的不只是自己而已,他們的家人情何以堪?各位弟兄,排長知道在嚴格的軍事生活中,難免有人因為承受不了壓力而一時想不開,但排長希望大家在做任何決定之前,都能多想想關心你的家人、愛你的女朋友,以及退伍後等著你的光明前途與美好人生。排長相信這麼做會幫助大家冷靜下來,不致犯下難以彌補的錯誤。」

說完,我下令解散隊伍。在不遠處聽到我說話的郭肥,滿臉不認同地搖著頭離去了。

稍晚,在士兵寢室查完鋪並道過晚安後,我正要返回排長室,跟在身後的值星班長突然對我說:

「張排!你剛才晚點名的那番話,說得真好,其實...」他欲言又止,看看四下無人,輕聲接著說:

「張排!現在有空嗎?能不能到我的寢室,借一步說話?」

在好奇心驅使下,我隨值星班長進到他的寢室。這間班長寢室有兩張上下舖的床,住著四個士官,我入內時,見另有一下士班長在此。其實這人與值星班長我都見過,他們正是幾天前的夜裡,阿達仔請吃宵夜時,在一旁作陪的兩個士官。我微微蹙眉,心裡納悶這兩人不知是何路數,但凡與郭肥、河馬、阿達仔等人廝混的,多半不是什麼「善類」,我得小心應對。

他們恭敬地請我坐下,並開始自我介紹。值星班長姓張,綽號「小胖」,中央大學資訊系畢業;另一士官姓游,綽號「魷魚」,師大數學系畢業。他們二人原都是義務役大專兵,後晉升為下士班長。

可能是我不善於掩飾情緒,內心的防備一五一十地表現在臉上,他們應該是察覺到了,故小胖滿臉誠懇地說道:

「張排,你不用多心,我們跟郭肥、河馬不是一路人。你可能看到我們跟他們常常有說有笑的,那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說得難聽一點,那也是我們的『生存之道』啦!」

我本不是個猜忌心重的人,聽得此言,也就卸下了心防,同他們閒談起來。

「張排!你今晚對弟兄們說的話,我們都很認同。但是,你可能把郭肥得罪了...」

「嗯,很有可能。但那是我的肺腑之言,我並不後悔。」

「另外,今天陳銘宏的事,並不是偶然發生的...」
小胖的話徹底撩起了我的好奇心,乃追問道:

「喔?這其中有什麼內情嗎?」

「嗯,陳銘宏原本服役的單位是在台東的警十營,他是個嬌生慣養、自視甚高的人,根本沒辦法接受身上刺龍刺鳳的同袍戰友,而他的那些戰友們知道以後,就開始聯手整他。於是,被整的陳銘宏不斷地打申訴電話,上級單位就常常下來查,弄得他們那個連雞飛狗跳的。從那時起,陳銘宏不但得罪了同儕,也惹毛了他的長官。張排,你知道他當時的副連長是誰嗎?」

「是誰?莫非...是郭肥!」

「猜對了!天下就有這麼巧的事!後來,陳銘宏的事實在鬧大了,加上他爸又透過關係向指揮官說情,於是就把他從警十營調來指揮部本部連『看管』。說實話,陳銘宏確實是個孤僻、難相處的人,他在本部連的人緣也很差;不過,雖然這兒大部分的幹部或弟兄都不喜歡他,但也不至於有什麼大衝突發生,平日還算相安無事。壞就壞在後來啊,郭肥也調來指揮部本部連,並在這裡晉升為連長;當他見到陳銘宏時,還真應驗了那句話:『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從此,郭肥只要有機會,一定刻意找陳銘宏的碴。」

「竟然有這樣的事?難道... 今天的事與他們之前結下的『樑子』有關?」我索性打破砂鍋問到底。

「排長!今天陳銘宏的事,你跟小胖只看到『後半段』而已;『前半段』發生了什麼,很少人知道,但我就是那少數的目擊者之一。」小胖身旁的魷魚打破了沉默,並開始敘述他所看到的「完整」事件始末。

根據魷魚的說法,今天下午在演習命令下達之前,郭肥就「盯」上了陳銘宏。在陳銘宏著裝、領槍、取裝備的所有過程中,郭肥始終「如影隨形」,不斷跟在一旁口頭「修理」著他:

「S腰帶扎成那樣啊?鋼盔戴歪了吧?水壺呢?防毒面具放哪啊?你像個當兵的嗎?該不會說你幾句,又跑去打申訴電話了吧?」

陳銘宏的情緒控制本就不好,當他察覺郭肥是在故意譏諷他時,衝突便發生了。

「可是,郭肥身為連長,這麼做,不是擺明了『公報私仇』嗎?」我不解地問道。

「張排啊!你不要以成人的標準去衡量郭肥的行為啦!他骨子裡其實就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他是民國六十五年次的,比我和魷魚還小一、兩歲,比排長你又差更多了...」小胖的分析倒是頗有見地。

「對了!魷魚,你把你剛才從弟兄們那兒聽到的話,說給張排聽吧!」小胖滿臉俏皮、促狹地慫恿著魷魚。禁不住鼓動的魷魚,乃說道:

「呵,剛才就寢前在洗臉台盥洗時,聽到幾個阿兵哥在聊天...他們說啊,陳銘宏罵郭肥是『笨蛋、白痴、大肥豬』的行為,其實不是犯了『公然侮辱上官』的罪,而是『洩漏國防機密』!」

寂靜的午夜,本部連某班長寢室突然傳出了一陣狂笑。與此同時,也是我自下部隊以來,少有的開懷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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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起床後,身體愈發不舒服了。數日前的症狀愈演愈烈,除發燒、大量出汗外,身體各處如臉部、胸部、背部更陸續出現了疹子。不得已,乃向郭肥請假,由堯大暫代值星官,我則前往附近八〇五醫院看病。經醫師診斷後,判定我得了水痘。由於此病為病毒感染所引起,具高度傳染性,按規定必須隔離。返回營區向郭肥回報狀況後,他嚇得趕緊拉著我向指揮官面報,請求讓我返家隔離休養。指揮官看了我臉上冒出的疹子,皺了皺眉,當即批准。於是,我匆匆收拾細軟,直趨北埔機場,搭機返家。

在機場候機時,病痛的摧折益增內心的愁緒。我想起自己不過才當了一天的值星官,就「人禍」不斷:先是有人辦伙不力被懲處,繼而又有人犯了軍法遭送辦,最後就連自己也不能倖免,竟然身染怪病而被隔離。新官上任,便飛來諸多橫禍,真是不祥之兆啊!

飛機終於起飛了。當機身騰空入雲時,我的身體雖已離地千尺,但我的心卻反向沈入了萬丈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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