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21日 星期四

[當兵回憶]北埔篇之五:值星官

1997年11月
*****************************
當兵能夠放假,最是開心不過的事;但若休假的原因是在家養病,可就沒那麼愜意了。這場突發的水痘,讓我吃足了苦頭。幾天前在部隊的發燒、疲倦與頭疼就不說了;回到家後,臉部、胸部和背部,乃至全身冒出的皮疹竟逐漸形成小水皰,而水皰化為膿疱,膿疱開始結痂時的發癢難耐,尤其折磨人。特別,醫師還囑咐不要弄破膿疱,一旦弄破,不但容易造成皮膚感染,更可能留下疤痕。自返家後算起,我就這麼被折騰了五天。還好,總算在爸媽無微不至的照料下,身體逐漸康復,燒也退了,結痂的水痘也慢慢消去。

今天是週三,也是假期的最後一天。中午,媽媽特別準備了豐盛的飯菜,讓我在回部隊前好好打打牙祭。用餐時,媽媽一面檢視著我臉上殘留的「痘痕」,一面對我說:

「我記得你小時候就已經得過水痘了啊?怎麼長大了還得?」

「妳大概記錯了,他當時得的應該是德國麻疹!」爸爸糾正媽媽。

「是嗎?」媽媽仍感狐疑。

吃過飯且稍事休息後,我告別爸媽,預備返回部隊。臨行前特別囑託爸爸用我研究所時期積累的獎學金,代購幾張台灣積體電路製造公司(台積電)與聯華電子公司(聯電)的股票。爸爸有些疑惑地問我:

「你確定要買這些電子股嗎?我在號子裡聽人說:紡織公司就算倒了,土地廠房賣一賣,多少還有點價值;若是電子公司垮了,那可什麼都沒有了...」

「爸!我這個『電子工程博士』,將來就是要吃電子業這行飯的,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你幫我買就是了。」

「你想清楚就好。」

下午,自中正機場搭乘遠東航空的飛機回到花蓮。如同典型「當兵收假症候群」所預測的,當自己從機場步行走近軍營門口時,內心突然興起一股想要扭頭離去的衝動;但理智終究戰勝了激情,我還是認命地走進營門。門口衛兵持槍向我行了軍禮,恭敬地喊了聲:「排長好!」,好個「一語驚醒夢中人」,我算是徹底回到了現實世界。

*     *     *     *     *

週四莒光日。正午十二點後,仍由我補接病假期間未完成的值星工作。

下午,營區電話總機突傳故障,身為星官兼通信排長的我,立刻會同通信班長堯大一起檢查線路。經仔細查看後,發現並非硬體線路有問題,而是程式設定出了錯。原來,昨晚電話總機的供應商前來更新軟體,之前的諸多設定均被重置(reset)但通信班人員並未回復原先的設定條件,因而導致總機發生故障。我想以堯大豐富的實務經驗,照理說不該發生這樣的事才對。經私下探詢幾個通信兵,才發現新版軟體說明書內容全是英文,堯大可能因看不懂,又要在部屬面前維持專業的「自尊」,故而索性來個「不作為」,以致有此事故。但問題終得解決,於是,我抄下故障信號代碼,對照説明書中提示的方法,先排除了主要故障,又將說明書上的系統設定步驟逐一翻譯成中文,並寫在紙條上,悄悄交給堯大。堯大見我突然遞給他一張紙條,楞了一下,顯然不明我意。我低聲告訴他:

「你照上頭寫的轉告通信兵去執行。」

堯大瞄了條內容,這才恍然大悟。他朝我輕輕點了點頭,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微笑,隨即轉身對一旁的通信兵講解紙條上的設定步驟,並要他們馬上下去執行。由於通信兵們並未看到我遞紙條給堯大的那一幕,因此,當堯大自信滿滿地對他們做出各項指示時,既顧全了這位老士官長的顏面,也解決了實際的問題。這確實是個兩全其美的作法,我不禁為此感到有些得意。

另外,我發現堯大近來或許因退伍在即,已有些倦勤。為儘早掌握通信業務,我勢必得抓緊時間,主動出擊,多向其請教一些實務經驗。

*     *     *     *     *

星期五。值星第一天。

今天無甚大事,白天大部分時間就我與值星班長、安全士官三人大眼瞪小眼而已。唯一的「騷動」發生在下午,郭肥明明在一週前便已接獲通知:本部連將由司令部監督於今日舉行核生化測驗,卻遲至今天下午正式測驗前數分鐘才在臨時催人、找人。見其大呼小叫,緊張兮兮的模樣,真不知他之前都在混些什麼!其實,本部連的事情雖然繁瑣,但並不都是無法應付的。像今天下午發生的這類事情,只要前一天晚上將隔日須執行的任務想清楚,規劃好,並明確交付給下屬去準備,相信均能輕鬆搞定。唉!這個簡單的道理,郭肥、河馬等人卻怎麼也想不通,每天討捱罵,豈不怪哉?

夜裡部隊熄燈就寢後,我利用軍官的「特權」,至二樓人行科辦公室使用公用電腦。這個「門路」是昨天小胖告訴我的;他在沒接值星班長時,是人行科行政官的專屬行政士,常在人行科辦公,故對那裡的設備瞭如指掌。當他聽我問起哪裡有電腦可以用來編輯文書時,就告訴了我人行科這個處所,並給了我辦公室鑰匙。我想用電腦,是預備打一份求職履歷。雖然距今還有一年多才退伍,但我的心卻早已飛進新竹科學園區裡,迫不及待地想要加入那些近來漸為人注意的半導體公司。

我會對參與半導體產業有這樣的熱情,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一是受宏哥與順仔等已就業友人的慫恿勸說,心意早動;其二是大四時赴聯華電子公司暑期工讀的美好經驗,令我緬懷;其三,我在航校受預官訓時,利用閒暇讀了兩本英代爾公司(Intel Corp.)高級主管的著作:分別是華裔副總裁虞有澄(Albert Yu)寫的「我看英代爾」(Inside Intel),以及總裁葛洛夫(Andrew S. Grove)寫的「英代爾管理之道」(High Output Management),對書中描述的那段波瀾壯闊的半導體產業發展史,以及作者身在其中所展現的「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工作熱情,感到十分嚮往。最後,其實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實在不願繼續浪費生命於目前這種單調瑣碎的軍旅生活。此時此刻的我,儘管身體被禁錮於此軍營之中,但精神與意志是自由的。我不甘於庸庸碌碌、渾渾噩噩;我想要積極進取、有所作為。既然現下的軍中生活無法讓我發揮才能,不如就把心思擺回自己未來的前途大業吧! 

剛在電腦文書軟體打了一、兩個句子,辦公室門突然被推開,來者非別人,原來是同為預官的工程官。

「張排!那麼晚了,還在工作啊?」

「沒啦!事實上是處理一些私事。你呢?上來辦公室加班啊?」

「沒辦法啊!業務多得沒法想像,而且啊...」

工程官接著跟我說起他來九一四指揮部報到後的遭遇。他這個工程官編制隸屬於部裡的後勤通信科(簡稱後通科),舉凡指揮部所屬部隊的大小土木工程,在施工前都得經過他的審核;但工程發包向來牽扯不少利益衝突,如果一味地堅持專業,不知「變通」,多半也完不成事,甚至還會得罪人。這其中的「眉角」要如何掌握,分寸該如何拿捏,確實頗費周折。他來之前,這個工程官位置懸缺已久,只一義務役士官代理,例行性業務或可應付,但大案子就頂不住了。偏偏後通科裡的資深軍官們沒人願意碰這些「燙手山芋」,一直等到工程官報到後,便將新案、舊案一股腦兒丟給他。這就是工程官向我吐苦水的原因。

「對了!遇到你剛好問一問。指揮部裡的女性軍士官們要我問你:有沒有女朋友?」工程官突然轉移話題,有此一問。

「喂喂... 這是唱得哪一齣戲啊?」我不安地質疑他。

「她們只是好意幫你介紹女朋友,別想太多啦!對了,介紹的對象是東指部的女軍官,聽說長得不錯哩!」

「拜託,小弟我生得其貌不揚,怎堪獲此殊榮?更何況,就算要介紹,怎不先幫你李大博士介紹?」

「你就別謙虛了,你的長相在幾十萬大軍裡面可能只是一般,但在我們『博士圈』裡,還不算差啦!部裡的女性軍士官們剛聽說進來一個斯文的博士排長,早就奔相走告了,哈哈!喔,你問她們為什麼不幫我介紹女朋友?唉!我已經結婚了,『死會』啦!」

「啊?真的啊?」

「看不出來吧?我老婆跟我大學時期就在一起了,中間吵吵鬧鬧、分分合合好幾回,沒想到最後還是結婚了...」

「恭喜!有情人終成眷屬!」

「算了吧!真實婚姻生活裡的很多問題不是你們這些『局外人』能懂的... 」工程官苦笑答道。我感覺得到工程官對此似乎有滿腹牢騷,但我自知同他還沒熟稔到可以無話不談,故也沒再追問下去。

今晚由於與工程官的一陣閒扯,求職履歷也沒打完。夜深了,明天還得帶隊早點名,匆匆與工程官互道晚安後,便回寢室睡了。

*     *     *     *     *

星期六。值星第二天。

這是一個平淡的週末。由於連裡頭一半的人都放假去了,留守人員扣掉固定勤務者,能集合到的士兵就不超過五位了。白天除了研讀通信裝備相關手冊外,就是做槍枝保養;晚間郭肥心情似乎不錯,特准大家看電視錄影帶。真希望往後的日子都能這麼平靜順利,如此一來,自己能掌控運用的時間必然就多了,到時略加安排,必可挪出空檔,從事一些充實自我的活動。

晚點名後,我抽空打了個電話回家。接電話的爸爸聽我報完平安後,慌不迭地告訴我他前天已幫我購得台積電、聯電股票數張,但目前股價均因近日韓圓大貶所引起之市場恐慌而下跌不少,語氣滿是憂慮。我告訴爸爸自己早已打定主意做長期投資,對於這些短期的股價漲跌波動並不在意,這才稍安他的心

*     *     *     *     *

星期日。值星第三天。

今天的花蓮有著藍天白雲的好天氣,部隊𥚃既顯冷清,也無甚要事;身為值星官的我,落得無事一身輕。唯一困擾我的是:室友李排不知怎的,自早起後即板著一副臭臭的臉孔,相見問候時,亦不搭理。事實上,他近來像這樣的情緒起伏已發生不只一兩次了。由於我們二人同住一寢室,早晚都得碰面,為免尷尬,對於他這些不大禮貌的行為,我總是隱忍下來。如此緊繃的氣氛,一直到下午方略見好轉,「破冰」後,李排對我說的頭一句話是:

「張排,你這值星官不能這麼當!」

「喔?還請賜教。」難得他主動攀談,我也曲意逢迎。

「帶領部隊,絕對放縱不得;值星官應該『沒事找事做』,切勿讓阿兵哥閒下來。他們一閒下來,就會惹是生非!」

「是嗎?」對於李排的勸諫,我略感詫異,但心想他畢竟經驗多些,故乃虛心聆聽下去。他接著又說:

「你最近好像跟連裡頭的士官走得很近?我們是軍官,最好跟他們保持距離,不然,他們就會得寸進尺,騎到我們頭上了。」聽完李排這話,我方才得知他近來對我不爽的真正理由:他顯然對我與堯大等人的來往極為不滿。另外,我也從他的話裡體會到何以本部連士官們與李排間會存在那麼深的敵意。

他看我沉吟不答,又繼續說道:

「還有,前幾天晚點名時,你因為陳銘宏事件而對阿兵哥講的那些話,我覺得是沒必要的!在軍隊這個邪惡的大染缸裡,做什麼都是徒勞無功的,你不用幻想自己可以改變什麼...對我來說,當一天兵就數一天饅頭,能混則混,他們人前人後怎麼罵我、批評我,我都不在乎!在退伍之前,我唯一在乎的是:該我拿的錢,不可少一塊;該我休的假,不能減一天!」

聽完李排如此赤裸裸的表述,我感到十分驚訝。他是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又是教育,年紀也比我輕上幾歲,照理說,應該滿懷理想與熱情才對;怎知卻如此地巿儈功利、憤世疾俗?我不禁好奇:他的這些想法是本性使然?還是進了軍隊這個大染缸後才逐漸成的?

李排的話,或者說是他特有的價值觀,像是在我心裡投下了一枚震撼彈,讓今晚的我在就寢之後久久無法安睡。我默默問自己:能夠做到像李排一樣的「擺爛到底、笑罵由人」嗎?入伍後,我對周遭的環境雖然也有疏離感、無力感,也存在著明哲保身的逃避思想,但我顯然逃得不夠遠,也避得不徹底說是決心「不問世事」了,但仍不時受制於道德感的束縛與責任心的羈絆這是為什麼我在陳銘宏案發生時,仍會「義無反顧」地跳出來說那些得罪郭肥的話。今天,我算是深切體悟到了「人各有志」的道理。同李排比起來,我是個臉皮薄的人,也有很強的自尊心,容不得別人在背後戳我的脊樑骨;我想,無論我再怎麼刻意改變,永遠也不可能做到像李排那樣的「笑罵由他笑罵,好官我自為之」。因此,我還是做自己,走自己的路吧!

*     *     *     *     *

星期一。值星第四天。

好景不常,像前幾天那樣平靜順利的日子終於到頭了。今天,我第一次嚐到了擔任本部連值星官的真實滋味。

下午,當我集合全連「應到」人員著灰綠色TC野戰服,預備做三千公尺跑步練習時,指揮部作戰情報科(簡稱「作情科」)中校科長突然從二樓辦公室跑下來,怒氣沖沖地責問我:

「值星官!為什麼參加跑步的人那麼少?」

對這突如其來的質問,我感到有些惶惑,稍斂心神後,乃小心恭謹地回答道:

「報告科長,目前在場的本部連官士兵,已經是扣除休假、衛哨、科室支援,以及出勤者後的所有人員。我這裡有詳細的名單與出勤紀錄,請您過目!」

「我不管!你給我聽好駐地測驗之前,包括樓上所有科室的支援人員,都要給我參加跑步!」作情科長完全不聽我的解釋,就這麼蠻橫地下了這道命令。他說完這話,便掉頭離去,徒留我呆立現場,不知怎麼處理這個難題。

情科長的這道命令之所以棘手難辦,實因它與人行科長之前下的另一道命令明顯牴觸。前一週,人行科長才為找不到科室支援人員而對本部連大發雷霆,並因此下令:「樓上重點科室如收發、譯電等處,每天上班時間都要給我留人當班。」就他這個命令,一下子便抽走了本部連六、七位士官兵。這兩位長官大人只知關注自己的利益,各以本位主義行事,全然不溝通協調,以致我這個下屬夾在中間,無所適從,動輒得咎。唉!本部連當前的處境,很像是電影「悲情城市」中陳松勇所飾角色口中的光復初期台灣人的遭遇:「眾人吃,眾人騎,沒人疼。(台語)

晚間花了些時間,私下找來支援人行科收發室與譯電室的弟兄,坦言我所面臨的難題,並懇請他們配合:在明天跑步練習開始時,先「低調」地從樓上辦公室溜下來集合點名;部隊開跑後,再「低調」地陸續脫隊,返回辦公室。這就是我面對作情、人行兩科長的矛盾「政策」時,不得已而採取的彈性「對策」,希望能夠應付過去

*     *     *     *     *

星期二。值星第五天。

今早吃完飯,剛離開餐廳,作情科長便尾隨而來。他劈頭就問起本部連駐地測的準備情形,我告訴他今天的三千公尺跑步練習絕對會「全員到齊」,沒想到他非但未因此感到滿意,還進一步「加碼」:

「不是只有三千公尺跑步練習而已!我要你們全連在駐地測之前,每週四下午一律留下,針對所有測項目做練習。練習的成績要列冊記錄,我會隨時抽查!」

聽完他這話,我像洩了氣的皮球,感到徹底的灰心、絕望。好不容易想到利用「障眼法」,在三千公尺跑步練習一事上,勉強應付作情、人行兩科長的矛盾命令,如今,作情科長還要苛求所有項目比照辦理,我著實已無計可施。正坐困愁城時,突然想到:我只是「這一週」的值星官而已,不是嗎?星期四中午之後,值星官就換人了,且讓後面的人去傷腦筋吧!本部連本來就不是我一個人的部隊,天塌下來,就讓個兒更高的人頂著吧!講到高個兒的人,我突然想起郭肥。是啊!像這種事情,作情科長本來可以直接向連長下令的,而郭肥剛剛也在餐廳,他怎麼不找郭肥,而偏要找我這個低階軍官呢?我想,這大概就是軍中的「欺生」文化吧!菜鳥如我者,也只好多忍耐了。

上午,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跑完三千公尺(嚴格說,有六位弟兄於途中「低調」地脫隊了),期間未見人行科長衝下來罵人,嗯,我昨晚謀劃的對策總算奏效了。

下午實施手榴彈投擲訓練。扣掉休假與必要勤務人員,能參加操課的,包含幹部在內,也不過九個人而已。我已顧不得作情科長的命令了,他要下來罵人就隨他吧!然而,說也奇怪,就在我這樣「認命」之後,作情科長反倒未曾出現,這算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嗎?

心既已放寬,整個人都輕鬆了。壓力的解除,使我體內暗藏的青春熱情突然沸騰澎湃起來;自己竟也逞起「匹夫之勇」,主動跟著阿兵哥上陣投擲手榴彈。先是毫不含糊做完基本投擲,之後又地將各種野戰投擲項目,如:散兵坑、機槍掩體、迫擊炮掩體、傘兵群,乃至擲準練習等,全都操作一遍。雖然累了點,但在呼嘯奔跑、汗水淋漓的操練過程裡,卻也暫時忘掉了這兩天來遭受的窩囊之氣。

晚間在樓上辦公室走廊又巧遇加班的工程官,閒聊時,將這兩日應付作情科長的無奈心情向其描述了一番。工程官同情之餘,問了我一個問題:

「張排,你想過沒有,我們可是『指揮部』耶!下頭還管著分布在整個花東地區空軍基地的三個防砲營和兩個警衛營。這位作戰情報科長如果真是盡責,怎麼不見他花更多時間去督導兩三千人大部隊的戰技訓練,而只是一天到晚盯著指揮部裡打雜的本部連不放呢?」

「咦?你這個問題問得好,我還真沒想過!」我衷心覺得工程官問了一個很有意義的問題

「告訴你,像作情科長這種『平日不燒香,臨時抱佛腳』的軍官,我這幾日在樓上辦公室可見得多了!他們平常躲在指揮部裡喝茶、看報、翹腳、聊天,頂多簽一些不痛不癢的公文;真正該下部隊實地考察、親自督導的事則一概不做。一旦被指揮官發現並責罵了,就挑『天子腳下』的本部連操一操,做做樣子,想說可以讓指揮官『立即看到成效』,哼!這種作法根本就是自欺欺人!」

聽完工程官的話,我這才了解作情科長最近這些苛求的背後,原來是要應付指揮官責罵的,心裡不禁對這樣因循敷衍的官場文化厭惡不已。

*     *     *     *     *

星期三。值星第六天國父誕辰紀念日。

國父誕辰紀念日,在民間,是個例假日;於樓上的參謀而言,抑或如此;但對我這個值星排長而言,就沒什麼意義了。該做的事,一樣也少不了。

今天的「重頭戲」是械彈管制檢查,前來視察的上級長官是指揮部槍砲檢修室的槍砲官鹿少校。昨晚率同槍砲士與彈藥士熬夜準備此次抽檢業務時,一直聽他們以「梅花鹿」戲稱這位鹿少校,正不明所以;今日當面見著鹿少校,看到他制服名牌「鹿」字上方剛好對著鏽在衣領上的一棵梅花(少校官階),這才恍然大悟此綽號的由來,竟也險些忍俊不住,差點兒笑出聲來。然而,沒過幾分鐘,我就笑不出來了。眼前這隻「梅花鹿」,一點也不像此綽號般的「溫馴」,他劈哩啪啦地打了一陣官腔,指陳許多槍房彈藥室的「重大缺失」,要我們限期改正。我與槍砲士、彈藥士一面聽訓,一面緊張地猛抄筆記,不時還答應著:「是!長官!您說的是!」。梅花鹿見我們還算「受教」,這才停止了連珠炮似的口頭教訓。趁此空檔,我們趕緊請他到連長室喝茶,加上郭肥在一旁殷勤伺候著,梅花鹿總算展現了和善面目,並絕口不談公事。在後來的閒談裡,梅花鹿眉飛色舞地講起近來鑽研中醫的心得,說著說著,甚至還就著郭肥的身體比劃起人體筋絡穴道來。看來,他一開始的「公事公辦」不過是想顯顯威風而已,之後見我們「上道」,也就沒再「較真」了。我見梅花鹿有郭肥奉承著,乃乘此空檔退出連長室,並找來槍砲士與彈藥士研究剛才記錄的缺失,看看該如何處理。槍砲士與彈藥士見我如此嚴肅而慎重,似乎頗感意外,兩人互望一眼,遂由槍砲士開口提醒我:

「排長,你不用那麼緊張啦!這些『缺失』存在很久了,上級每次下來視察,講的東西幾乎都一樣;就算我們事後將這些缺失』呈報給連長,他也不過批個『閱』字了事,根本不會有下文。」

接著,彈藥士把械彈管制記錄簿拿給我看,果如槍砲士所言,過去幾次視察記錄的缺失情況幾乎與這次雷同,但對此郭肥什麼具體指示也沒有。也許,在眼前的情況下,精通逢迎諂媚與長袖善舞之道,要比苦幹實幹有用的多。至此,我不得不痛苦地承認:在這樣環境中,自己的認真、敬業不過就是個笑話而已。

*     *     *     *     *

星期四。莒光日。值星最後一天

中午十二點過後,整個人終於鬆了一口氣。好不容易卸下一週來的值星官重任,肩頭頓覺如釋重負。

下午午睡起來,在走廊遇到堯大。令我驚訝的是,一向冷漠的他,竟然主動相邀今晚一同「外散」。所謂「外散」,是指揮官特許本部連軍官與士官長實施的「營外散步假」;未擔任值星官者,可於該週挑一天晚上「外散」,就寢前趕回營區即可。難得堯大邀約,盛情難卻,我便答應了。

傍晚,我們二人騎自行車前往花蓮市區。到達後,先在信義街上知名的液香扁食店用晚餐。此店之所以有名,係當年蔣經國微服下鄉,經過花蓮時,必來此用餐。店家欲彰顯此緣故,特於餐廳牆上展示當年蔣經國來訪的舊報紙與老照片,以為廣告噱頭。不一會兒,我們叫的扁食上桌了;當真不愧是鎮店招牌,此物嚐起來果然美味:外皮軟嫩不爛,肉餡新鮮彈牙,湯頭清雅爽口,令人回味無窮。我們一面享用美食,一面閒聊。我問堯大:

「堯大,你真的決定退伍啦?」

「嗯,是啊!」

沒有轉圜的餘地?呃... 我會這麼問,是因為我覺得你在部隊裡表現得很好啊?為什麼還要離開呢?難道你在營外已經找到待遇更好的工作了嗎?」

聽我這麼說,堯大苦笑答道:

「張排,說來你一定不信,我是為了賭一口氣才決定退伍的... 老實說,我現在的薪資其實不算差;退伍後,恐怕很難找到領一樣多錢的工作了,但我認為賺錢不應該是工作的唯一目的,人生在世,要一份起碼的『尊嚴』也是應該的吧?」

「喔?你覺得現在的工作帶給你什麼不愉快嗎?」我好奇地問道。

堯大嘆了口氣,這才細說起他做此重大決定的心路歷程。他回憶當年自航校畢業進入部隊以後,也是個滿懷理想、矢志報國的熱血青年;而身為一個專業士官,他也以能擔任基層部隊的骨幹為榮。然而,多年的軍旅生涯讓他覺悟到:在當前國軍的生態裡,士官的地位不可能像軍官一樣被尊重;即使後來仿照美軍,有了所謂的「精進士官制度」,但被提拔的士官,也多為上級軍官身旁的「馬屁精」與「乖乖牌」罷了,而非能輔助部隊主官,貼近並影響士兵生活與訓練的得力幕僚。另外,堯大也對軍官普遍看不起士官的現象感到不服氣。他氣憤地說道:

「就會說我們士官素質差,那些職業軍官的水準就真的高嗎?張排,你剛值星完畢;以你的觀察,連裡頭或樓上的那些軍官,有幾個像樣的?」

我傻笑以對,並未作答,但心裡覺得堯大所言也非全然偏激。我至今所接觸過的軍官,令人敬佩的確實不多。

愈說愈氣的堯大接著又告訴我:

「張排,你知道嗎?郭肥剛接本部連連長時,他主持的頭一個早點名就是由我擔任值星官。可是啊,他竟然當著全連弟兄的面,挑剔我的服裝儀容和敬禮姿勢... 我當時就覺得受到很大的羞辱。後來,儘管我替他做了很多的事,但他好像都沒有感覺。他看重的人,就是肉雞和阿達仔而已...」

聽完堯大的敘述,其實我已知道箇中原由:郭肥之所以寵信肉雞和阿達仔之流,正因他們皆為善於逢迎拍馬之人。遇到郭肥這樣一個喜歡「奴才」遠勝於「人才」的長官,堯大的憋屈與有志難伸也就不令人意外了。想到這兒,我倒有個問題要問堯大:

「堯大,話說你對軍官們多有不滿,且不屑為伍,怎麼今天還肯邀我這個少尉排長一起外散啊?」

堯大沒料到我突然有此一問,先是怔了怔,見我臉上的揶揄神情,方知是玩笑,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吃飽後,我們趕赴中正路上的新美祺戲院看電影。這家戲院的行銷噱頭是:「買一送一」,亦即花一部電影的錢,可連看了兩部電影。今晚播映的兩部電影都是西洋片:一部是史蒂芬席格(Steven Seagal)主演的「烈火戰將」(Fire Down Below);另一部則是約翰屈伏塔(John Travolta)與尼古拉斯凱吉(Nicolas Cage)主演的「變臉」(Face Off)。

第一場「烈火戰將」是典型的個人英雄式動作片;史蒂芬席格飾演的環保探員前往美國肯塔基州鄉下某村莊,調查傾倒有毒廢棄物的弊案,他在片中從頭到尾都把壞人打好玩的,一點虧也沒吃,真是大快人心,酷斃了!

第二場「變臉」的劇情則較複雜,但很有意思。故事敘述一警一匪,兩人形同水火,有不共戴天的殺子之仇。一次,為了查出致命炸彈的藏匿地點,飾演警官的屈伏塔自願接受精密的外科手術,取下自己的臉皮,換上重傷昏迷中的匪首凱吉的,藉此混入監獄與其匪黨接觸,並設法套出炸彈的下落。然而,沒想到凱吉稍後竟奇跡般地甦醒,陰錯陽差地換上了屈伏塔的臉,搖身一變成為FBI警探,介入了屈伏塔的家庭與工作。自此,交換臉孔與身分的二人間乃上演一場正邪鬥爭,矛盾衝突的精采對手戲。原本不苟言笑、鬱鬱寡歡的警官屈伏塔突然變得活潑率性;而原來冷酷無情、激進變態的罪犯凱吉則變成一個俠骨柔情的人。假屈伏塔(真凱吉)為防真屈伏塔(假凱吉)報復,不得不帶著昔日的宿敵警察掃蕩過去的黑幫兄弟;而假凱吉(屈伏塔)為找真凱吉(屈伏塔)換回自己的臉,又不得不與平日自己最憎惡的黑道合作,同過去的警察同僚對抗。諷刺的是,兩人彷彿深陷在對方的身體之中,彼此都無法逃脫,他們拼命地想要挽回自己的「臉」,而自己的臉卻戴在了仇人的臉上... 全片張力十足,頗多發人深省處,是一部佳片。

第二場電影之所以令我特別有感觸,是因為它使我聯想到:自己入伍至今,何嘗不也在經歷一次「變臉」的過程?這次的變臉,迫使我變成一個性格迥異、行為反常,甚至可能是自己一向所討厭的人。如果有一台假想的攝影機,能夠錄下自己近日的行為舉止,我恐怕會認不得影片中的自己。是啊!我原本是個溫文儒雅的書生,如今卻成了粗獷不羈的軍官;我的本性原是與人為善、羞赧內斂的,現在卻得板起臉孔、張揚外放;我自認是個憨傻正直的人,眼下卻為了生存而學著權謀機變。我擔憂如此違背本心久了,終至迷失自我;這就像電影中的屈伏塔與凱吉,他們既畏懼變不回原來的臉孔,也害怕再也找不回自己的人生。

看完電影,走出戲院時,夜已深沉。難得外出散心,又有好友相伴,心情本已很好。此外,誰又能想到方才的好萊塢商業娛樂片竟也可以稍稍撫慰我徬徨脆弱的心靈?回程路上,騎著自行車的我,不自覺地哼起了歌。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